晨雾被马鞭劈开的裂痕还未完全弥合,青砖地上残留着鎏金戏台模型的碎木屑。
贾悦俯身拾起半片飞檐,露水顺着指缝渗进袖口,冰得她睫毛轻颤。
沈墨染血的帕子还压在罗盘下,朱砂修补的暗渠标记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橘红。
\"五姑娘好算计。\"邢夫人踩着满地狼藉跨进院门,八个粗使婆子抬着四口樟木箱紧随其后,\"只是这大观园的土木工程,何时轮得到庶女指手画画?\"箱盖掀开时,二十四个腌菜瓮泛着青黑色幽光,瓮口封泥还沾着东北角假山下的红土。
贾悦将碎木片轻轻搁在石桌上,腕间银镯碰出清响:\"昨儿妙玉师父说,假山石缝里的厌胜之物最怕腌菜瓮里的盐卤气。\"她故意用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划过瓮身,\"大伯母这些宝贝埋得倒是地方。\"
邢夫人脸色骤变,镶翡翠的护甲猛地扣住瓮沿。
三个月前她往假山下埋银票时,确实借了埋腌菜瓮的名头。
正要发作,却见李纨带着诗社的姑娘们转过游廊,月白裙裾扫过沾露的芭蕉叶。
\"邢夫人安。\"李纨将誊着工部批文的洒金笺放在石桌,\"昨儿北静王府送来帖子,说林妹妹规划的沁芳亭暗合'曲水流觞'的古意。\"她腕间的佛珠轻轻擦过腌菜瓮,檀香混着瓮里散发的酸腐气,熏得邢夫人后退半步。
假山石洞忽然传来玉磬声。
妙玉素白的身影映在青苔斑驳的石壁上,手中拂尘扫过新刻的退避标记:\"贫尼夜观星象,东北角土星犯太岁。\"她将三枚铜钱抛进暗渠,钱币正卡在沈墨改道的位置,\"这腌菜瓮若换成五帝钱镇着,倒能解了厌胜之祸。\"
邢夫人攥着帕子的手背暴起青筋。
她昨夜亲眼看见王善保家的往假山下埋巫蛊木偶,此刻那丫鬟正缩在樟木箱后发抖。
正要开口,忽见沈墨披着墨色大氅从月洞门走来,苍白手指握着卷泛黄的《鲁班经》。
\"晚生冒昧。\"沈墨咳嗽着展开经卷,朱砂标记的位置赫然与戏楼图纸重合,\"工部规定戏台离暗渠需隔三丈,邢夫人这些腌菜瓮...\"他忽然用经卷掩住口鼻,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瓮口,\"倒是替贾府省了迁改暗渠的银两。\"
贾悦适时递上温茶,盏中浮着的杭白菊正落在沈墨咳血的位置。
她转身时裙摆带翻腌菜瓮,二十两官银从破碎的瓮底滚出来,在朝阳下泛着刺目的光。
\"这是...\"李纨的佛珠突然断裂,檀木珠子蹦跳着追向四散的银锭,\"上月老太太说丢的香火钱?\"
妙玉的拂尘已卷住三枚银锭,铜钱在暗渠中发出嗡嗡共鸣:\"银锭刻着玄墓蟠香寺的印记。\"她冷眼看着邢夫人惨白的脸,\"贫尼离寺时,正逢知客僧报案说失了布施银。\"
邢夫人踉跄着扶住石桌,腕间翡翠镯撞在沈墨的《鲁班经》上。
经卷散开的瞬间,贾悦瞥见东北角墙头的缠枝纹花瓶正在晨风中摇晃,瓶身映出的暗渠走向与图纸上沈墨修补的朱砂标记严丝合缝。
\"大伯母当心。\"贾悦突然伸手扶住邢夫人,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对方腰间荷包。
一枚系着红绳的钥匙掉进破碎的腌菜瓮,正卡在银锭的凹槽里,\"这些腌菜瓮既是镇物,不如就留在假山下?\"
沈墨的咳嗽声忽然剧烈,染血的帕子飘落在钥匙上。
李纨俯身去捡时,诗社姑娘们的绣鞋已踩住四散的银锭。
妙玉的玉磬再次敲响,惊起雀儿撞向墙头的花瓶。
缠枝纹青瓷在空中划出弧线,瓶身映着贾悦骤然亮起的眼眸。
当最后一片碎瓷没入暗渠时,她看见邢夫人藏在罗裙下的绣鞋,正将半块银锭悄悄踢向沈墨的墨色大氅。
青瓷碎片在暗渠中打着旋儿,水面倒影被搅成细碎的金箔。
贾悦俯身掬起一捧漂着银屑的渠水,凤仙花汁浸染的指尖在水面划出蜿蜒红痕:\"既要顾全大伯父爱听戏的雅兴,又不违工部规制——\"她突然将碎瓷片按在戏台图纸某处,\"不如在藕香榭西侧增建观戏阁?\"
沈墨染血的帕子恰好覆住图纸标注的暗渠弯道,朱砂标记与血色融成诡异的紫。
妙玉的铜钱在暗渠入水口发出清鸣,三枚钱币正卡在观戏阁地基位置,仿佛某种隐秘的占卜结果。
\"此处离暗渠足有三丈六。\"李纨捡起颗檀木佛珠按在图纸上,圆润珠子顺着沈墨标注的暗渠改道图滚动,\"倒应了鲁班经里'金蟾含珠'的吉兆。\"她腕间重新穿好的佛串突然绷断两股,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邢夫人脚边。
邢夫人绣着金线的裙裾被佛珠扯出裂口,藏在罗裙下的银锭骨碌碌滚到妙玉脚边。
带发修行的女尼用拂尘卷起银锭,铜钱在暗渠中震颤得更厉害了:\"银气遇佛珠则散,倒是省了开坛做法的工夫。\"
沈墨突然剧烈咳嗽,指缝渗出的血珠滴在观戏阁图纸上。
贾悦适时递过茶盏,杭白菊在血滴处舒展花瓣,竟拼成个模糊的\"赦\"字。
邢夫人护甲上的翡翠映着这诡异图案,脸色比晨雾里的青砖还要灰败。
\"如此既全了大伯父的体面,又应了星象吉兆。\"贾悦指尖轻点血染的菊瓣,凤仙花汁顺着茶汤晕开,\"只是要劳烦妙玉师父用五帝钱重布阵法,那些腌菜瓮...\"她忽然踩住半块碎瓮,封泥里掉出半张当票残角,\"倒能用来镇着戏阁的地桩。\"
墙头残留的缠枝纹瓶口突然被雀儿撞落,碎瓷划过邢夫人鬓边。
她仓皇后退时,腰间荷包暗袋里掉出串铜匙,正巧卡进暗渠入水口的铜钱孔洞。
沈墨染血的《鲁班经》被风掀到某页,泛黄纸页上赫然画着带地窖的戏楼图样。
\"就...依你们。\"邢夫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翡翠护甲在石桌上刮出刺耳声响。
她盯着李纨重新誊写的批文,突然抓起墨砚砸向樟木箱。
飞溅的墨汁染黑王善保家的衣襟,那婆子怀里的巫蛊木偶露出半截红绳。
妙玉的玉磬恰在此时敲响,惊得雀儿衔起木偶上的红绳飞向东北角。
贾悦望着消失在假山洞穴的雀影,袖中银镯突然发出细响——那是昨日沈墨用朱砂笔在镯内画的辟邪符触动了机关。
当最后一缕晨雾散尽时,观戏阁的草图上已按满各房印鉴。
贾悦揉着发酸的手腕走向月洞门,忽然瞥见暗渠入水口的铜钱阵缺了一角。
五帝钱本该按五行方位排列,此刻却独独少了属水的嘉庆通宝。
\"姑娘当心台阶。\"侍书举着灯笼迎来,烛火却照见渠水漂来半片金箔——分明是北静王府拜帖上的装饰。
贾悦俯身去拾,发间玉簪突然断裂,青丝散落的瞬间,她看见对岸竹林闪过半幅黛色裙裾,那针脚分明是宫里才有的双面绣法。
沈墨的咳嗽声从回廊深处传来,带着血丝的《鲁班经》被夜风吹开新页。
贾悦攥紧缺角的铜钱阵图,总觉得暗渠流动的声音比往日更急了些,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水流潜入大观园的肌理,正悄悄啃噬那些刚钉下的地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