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的第三日,荣禧堂里飘着新晒的樟木香。
贾母靠在软枕上翻着礼单,银红撒花椅搭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却掩不住堂中紧绷的气氛。
\"老祖宗,我这做伯父的可都是为了咱们家打算。\"贾赦端着茶盏重重一放,青瓷盖碗磕在案上发出脆响,\"薛家如今在金陵管着二十八个当铺,皇上去年还赏了薛姨妈御笔'忠靖'二字。
五丫头若能嫁过去,咱们和薛家的干系不就更紧了?\"
正给贾母捶腿的鸳鸯手一抖,目光悄悄扫向立在廊下的贾悦。
后者穿一件月白缠枝莲比甲,袖口露出半截葱绿绫子,看起来不过是个安静的姑娘,可那垂着的眼睫下,却藏着两簇灼人的火。
这是她今早刚知道的消息——贾赦昨日派了周瑞家的去薛府探口风,说是要把五姑娘许给薛蟠做填房。
她攥着帕子站在廊下,听见堂内邢夫人笑着帮腔:\"蟠儿虽年轻些,到底是皇商独子,五丫头嫁过去吃穿用度哪能委屈了?\"
\"大哥说的是。\"贾政抚着胡须开口,目光却在贾悦脸上顿了顿,\"只是蟠儿那孩子...去年在赖大家吃酒,为个粉头和人动刀子的事,老祖宗也听说过。\"
\"老二就是婆婆妈妈!\"贾赦把茶盏一推,\"哪家少年不使性?
等成了亲收了心,还不是好好的?
再说夏家那丫头不是已经进了门?
有正头娘子管着,五丫头不过是个姨娘,能有什么委屈?\"
\"姨娘?\"贾悦突然开口,声音清清淡淡,却像根细针戳进众人耳膜。
她抬眼时眼尾微挑,倒比平日多了几分锐色,\"伯父说的是让我给薛大哥哥做妾?\"
满室寂静。
贾母放下礼单,浑浊的眼珠里泛起探究:\"悦丫头,你有话便说。\"
\"孙女儿原以为是正头娘子的亲事。\"贾悦向前走两步,裙角扫过青砖,\"若只是做妾...薛大哥哥房里已有夏家姐姐,听说夏家姐姐最是容不得人。
前儿周瑞家的还说,夏家的丫头在梨香院跪了半夜,就为薛大哥哥多看了眼卖花担子的小娘子。\"她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个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孙女儿虽笨,也知道妾室在宅里的难处。
若真嫁过去,怕是连过年给老祖宗磕头的机会都没有。\"
邢夫人的脸立刻拉下来:\"你这孩子,怎么尽听些腌臜话?\"
\"二哥哥前日还说,薛大哥哥在酒肆和人争唱曲的,把人家门牙都打掉了。\"贾悦转向贾政,\"二叔最是重视门风,难道愿意咱们贾家的姑娘,嫁去和这样的人过日子?\"
贾政的手指在膝头轻叩两下,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贾赦拍案而起:\"你这是嫌弃薛家?
咱们贾家如今虽好,可京里多少人家巴着和皇商结亲!\"
\"伯父说的是。\"贾悦突然福了福身,眼尾却洇出点水光,\"只是孙女儿前儿在庙里求签,那老尼姑说我命里带孤鸾,若嫁错了人...怕是要克夫克家。\"她抬袖擦了擦眼角,\"老祖宗最疼孙女儿,难道愿意拿孙女儿的命去赌薛家的体面?\"
贾母的眉峰动了动。
她最信这些玄学,当年给宝玉算八字的帖子还收在妆匣里。
贾悦见状又补一句:\"再说薛大哥哥的事,老祖宗难道没听说?
上回赖尚荣请酒,他把人家戏班的小旦关在马棚里半宿,那小旦回家就悬梁了...\"
\"够了!\"贾赦摔门出去,廊下的鹦鹉被惊得扑棱棱乱飞。
邢夫人忙追出去,荣禧堂里只剩下贾母、贾政和贾悦。
\"悦丫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贾母招了招手,贾悦立刻上前扶住她的手。
老人的掌心皱得像老树皮,却暖得很,\"你打小就稳重,若真不愿意,我也不为难你。\"
\"老祖宗,孙女儿不是任性。\"贾悦蹲下来,额头轻轻碰了碰贾母的手背,\"薛大哥哥的品行,外头早有定论。
咱们贾家的姑娘,嫁过去是给人当笑柄的。
再说...\"她声音放得更低,\"前儿我跟着二嫂子查账,看见薛府去年冬月往江南运了三船瓷器。
可户部的海禁文书是十月下的,这瓷器...怕不是正经路子来的。\"
贾母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虽不管家,却知道这几年皇上最厌商官勾结。
贾政在旁咳嗽一声:\"大哥也是急着给家里找助力,你且宽心,我回头和他再说说。\"
出了荣禧堂,贾悦的后背已经浸透了冷汗。
她扶着廊柱站了会儿,见没人注意,便绕到西角门。
那里有株老梅树,虬结的枝桠间,沈墨正倚着墙等她。
\"如何?\"他见贾悦过来,立刻上前半步,目光在她脸上巡了巡,\"可受了委屈?\"
\"老祖宗松口了,可贾赦那边还得再下功夫。\"贾悦把方才的事简略说了,末了攥住沈墨的袖口,\"你让刘师爷查的薛蟠恶行,可有着落了?\"
沈墨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几页泛黄的状纸:\"这是三年前苏州府的案卷,薛蟠为争码头打死了盐商的儿子,薛家花了五千两银子压下的。
还有这个——\"他又抽出张帖子,\"前儿在醉仙楼,薛蟠和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旧部喝得烂醉,说什么'等新皇登基数落,咱们商队就能过山海关'。\"
贾悦的指尖微微发颤。
这些证据若呈给贾母,莫说联姻,怕是薛家都要避着贾家走。
她刚要收起来,忽听假山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好个贾五姑娘!\"夏金桂裹着猩猩红斗篷冲出来,鬓边的赤金步摇乱颤,\"我当是谁在背后嚼舌,原是你这小蹄子!
想给我男人当妾?
也不照照镜子,你那庶女的身份,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她身后跟着两个粗壮的丫鬟,其中一个提着个铜盆,里面浮着几支蔫了的红芍药。
贾悦后退半步,沈墨立刻挡在她身前:\"夏大奶奶,这是贾府内院,你这般撒野成何体统?\"
\"沈公子算哪门子体统?\"夏金桂尖笑一声,抬手就往贾悦脸上抓,\"我教训我男人的通房丫头,轮得着你管?\"
贾悦偏头躲过,却被身后的石子绊了个踉跄。
那提铜盆的丫鬟趁机上前,作势要泼——贾悦眼尖看见盆里泛着油光,哪里是水,分明是熬得滚热的糖稀!
\"小心!\"沈墨一把将她拽进怀里,糖稀泼在他背上,立刻烫得青烟直冒。
夏金桂还不罢休,抄起头上的步摇就要扎过来,却被突然出现的平儿喝住:\"夏大奶奶这是做什么?
老太太刚说要请你过去用茶,你倒在园子里撒起野来!\"
夏金桂的手僵在半空。
平儿身后跟着四个二等丫鬟,都是贾母房里的,手里还提着嵌螺钿的食盒。
她狠狠瞪了贾悦一眼,甩着斗篷走了,临走前还啐了句:\"小贱人,走着瞧!\"
\"沈公子!\"贾悦转身查看沈墨的后背,靛青棉袍已经黏在皮肤上,\"快回我屋里,我让晴雯拿薄荷膏来。\"
沈墨却拉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帕子传过来:\"我没事。
倒是你,夏金桂不会善罢甘休。\"他指了指假山后的小径,\"方才我看见周瑞家的往东院去了,怕是贾赦又在琢磨什么。\"
贾悦望着夏金桂离去的方向,嘴角慢慢扬起个笑。
她摸了摸鬓边的玻璃种簪子,那是前儿从飞鹰帮余党手里截下的赃物,此刻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老祖宗的寿宴还有四天。\"她轻声说,\"该让有些人看看,贾家的姑娘,从来都不是任人拿捏的棋子。\"
远处传来打更声,这次不是\"小心火烛\",而是\"天干物燥,谨防小人——\"
风卷着梅香掠过廊角,没人注意到,那株老梅树的枝桠上,一片被糖稀溅到的花瓣正缓缓飘落,在雪地上晕开个暗红的点,像极了前儿夜里,飞鹰帮二当家留在东院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