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贾府角门刚开,外头的车轿便如流水般涌进来。
贾悦立在垂花门侧的穿堂里,月白缠枝莲纹褙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茜色中衣。
她望着前庭那两株百年老槐上新挂的鎏金宫灯,灯穗子在晨风中晃得人眼晕——这是王熙凤昨夜命小丫头们踩着梯子一盏盏挂上去的,说是要讨个\"吉星高照\"的彩头。
\"五姑娘,北静王车驾已到角门!\"平儿喘着气跑过来,鬓边的珍珠簪子歪了半寸,\"大奶奶说您按原计划,先引王爷去沁芳亭看那幅'岁寒三友'的墨宝,再往藕香榭用茶。\"
贾悦垂眸理了理袖口,腕间沈墨送的翡翠镯子凉意沁人。
她想起昨夜妆匣里那张匿名纸条,\"小心你身边人\"的墨迹在月光下泛着青灰,此刻倒像根细针,轻轻扎着她后颈。
但她很快抬眼,眼尾微微上挑,倒添了三分从容:\"知道了,平姐姐且去回大奶奶,我这就过去。\"
角门外的喧哗渐近。
贾悦刚转过游廊,便见八抬朱漆大轿停在青石阶前,轿帘被小太监掀起,露出里面月白暗纹锦袍的身影。
北静王水溶下轿时,晨雾里飘来淡淡沉水香,他抬眼正撞见贾悦,倒先笑了:\"昨日听令兄说贾府有位五姑娘最是懂礼,今日一见,果然当得'兰心蕙质'四字。\"
贾悦福身行礼拜见,起身时目光掠过他腰间那枚羊脂玉佩——与原着里写的分毫不差。
她垂眸道:\"王爷谬赞了,不过是跟着老祖宗学了些皮毛。
这沁芳亭的墨宝,原是先大老爷年轻时临摹文徵明的,笔法虽嫩,倒有几分清逸之气......\"
两人沿着鹅卵石小径往沁芳亭去,身后跟着一群或明或暗的目光。
贾悦能感觉到,有几处视线像芒刺般扎在她后背上——二房那边的几个妯娌,还有东廊下缩着脖子的贾环。
果然,待北静王在沁芳亭坐定,茶盏刚举到唇边,贾环突然从廊子后头窜出来,玄色直裰下摆沾着草屑,声音却尖得像破锣:\"五妹妹好本事!
不过是个庶女,倒比宝姐姐、探丫头还出挑,连王爷跟前都敢凑!\"
满庭宾客皆静了。
王熙凤正端着茶盘往这边走,瓷碟\"当啷\"一声磕在廊柱上。
贾悦指尖在茶盏沿轻轻一叩,抬眼时仍带笑:\"环三哥这话说得奇了。
老祖宗昨日亲自嘱咐,说北静王是我贾府的世交,需得挑个知礼的姑娘陪着引见。
我若推三阻四,倒显得咱们贾府没家教了。\"她顿了顿,又道:\"再者说,《礼记》有云'礼者,天地之序也',环三哥自幼在老太太跟前读书,难道不晓得'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道理?
我不过奉命行事,怎就成了僭越?\"
贾环脸涨得通红,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北静王却端着茶盏笑了:\"五姑娘这话说得在理。
本王在京中也常听人说,贾府最是讲究诗礼传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忙跟着赔笑,贾环被晾在原地,手指攥得发白,玄色直裰的袖口被他抠出个小毛球。
风波刚平,后院突然传来嘈杂的喊叫声。
\"走水了!厨房走水了!\"
贾悦心头一紧,顺着声音望过去——藕香榭后头的厨房方向正冒起黑烟,几个小丫头抱着锅碗瓢盆往外跑,脸上沾着黑灰。
贾赦拍着桌子骂:\"凤丫头!
你是怎么管的家?
连顿席面都摆不周全!\"
王熙凤额头沁着汗,刚要开口解释,贾悦已上前一步:\"大老爷莫急。
我前日见小厨房腌了几坛糟鹅掌,原是要送老祖宗的。
不如用那糟鹅掌做个糟卤鸭舌,再配几样时鲜小菜,凑成'清韵八碟',既不失体面,又应了秋意。\"
\"你懂什么?\"贾赦瞪圆了眼,\"这是家宴,不是老祖宗屋里的小食!\"
\"大老爷忘了?\"贾悦声音清凌凌的,\"上月老祖宗过寿,北静王妃还夸咱们贾府的糟卤最是入味。
今日北静王在此,用这道菜,倒显得咱们不忘旧情。\"她转头对王熙凤道:\"大嫂子,小厨房的糟卤坛子在东墙根第三层架上,我昨日见周瑞家的刚换了封泥。
让柳家的带着小丫头们去取,再切两碟水晶萝卜丝配着,半个时辰准能成。\"
王熙凤眼睛一亮,扯着帕子道:\"我这就去!\"
待她带着人跑远,贾悦才发现北静王正端着茶盏看她,目光里添了几分探究:\"五姑娘倒是个有主意的。\"
\"不过是在厨房帮老祖宗管了几日膳食,学了些皮毛。\"贾悦垂眸轻笑,耳坠子上的珍珠晃出细碎的光。
半个时辰后,\"清韵八碟\"被银盘托着端上来。
糟卤鸭舌裹着琥珀色的卤汁,配着翡翠般的萝卜丝,未动箸先闻见一股酒香。
北静王夹了一筷子,眼睛微眯:\"果然好味道。
这糟卤里加了桂花?\"
\"王爷好舌头!\"贾悦笑道,\"是老祖宗去年秋天收的桂子,晒得半干后埋在酒糟里,今年刚开封的。\"
满座宾客纷纷动筷,先前的尴尬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贾赦摸了摸胡子,咳了两声:\"到底是咱们贾府的姑娘,会办事。\"
家宴将散时,北静王起身告辞,却在门槛前顿住脚步:\"今日得见五姑娘才学,本王倒想起件事——明儿是太医院院判的寿辰,本王打算送幅《松鹤图》,五姑娘若得空,不妨同去帮着挑挑笔墨?\"
满庭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贾悦能感觉到,有几处视线几乎要将她灼穿——尤其是东廊下那个穿宝蓝比甲的身影,李贤正捏着帕子,指节发白。
\"王爷抬爱,悦儿自当从命。\"贾悦福身应下,眼尾的笑意却淡了几分。
待宾客散尽,残席被撤下去时,月亮已爬上了西墙。
贾悦站在缀锦阁外的台阶上,望着满地狼藉的杯盘,只觉后颈发紧。
\"悦儿。\"
沈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凉意。
他手里攥着半块烧糊的木片,边缘还沾着焦黑的油迹:\"我刚去厨房看了,火是从灶台下头烧起来的。
这木块上有松油——松油燃得快,分明是有人故意堆了松枝引火。\"
贾悦接过木片,指尖触到焦黑处的粗糙。
她想起昨夜妆匣里那张纸条,\"小心你身边人\"的字迹突然在眼前清晰起来。
\"是谁?\"她轻声问。
沈墨摇了摇头,目光却落在她腕间的翡翠镯子上:\"明日天亮,我陪你去厨房再查查。
有些痕迹,白日里看得清楚。\"
夜风卷起地上的红绸,擦过贾悦的鞋面。
她望着远处渐次熄灭的灯火,将木片收进袖中。
月光照在她脸上,照出眼底翻涌的暗潮——这一次,她倒要看看,藏在阴影里的那双手,究竟敢不敢再往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