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刚敲过,贾悦蹲在西跨院的老槐树上,望着贾赦的玄色大氅在角门边一闪。
她今日特意让小丫鬟把院角的炭盆挪到东墙根,又命人在廊下挂了串铜铃——方才那官靴声刚过影壁,铜铃便被夜风吹得轻响,她借着丫鬟添炭的动静翻出后窗,三两步攀上了老槐树。
树影婆娑里,贾赦的脚步比白日里快了三分,玄色大氅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几片未扫净的银杏叶。
他走到角门边时,竟没像往常那样唤门房,而是从袖中摸出个铜钥匙,轻轻捅开了门闩。
\"这角门原是老太太屋里管着的,怎的大老爷倒有钥匙?\"贾悦心里一紧,顺着树干慢慢往下滑。
她今日穿的墨色短打是去年让绣娘照着戏班武旦的行头改的,腰里系了根软藤绳,此时正绕在手腕上,防备着万一踩空。
出了角门,便是条窄巷。
贾赦走得极快,转过两个弯,连灯笼都没打。
贾悦贴着墙根跟着,月光被青瓦割成碎银,落她脚边时又被砖缝里的青苔吸了去,倒省得她担心影子暴露。
行至巷尾,贾赦突然停住脚步。
贾悦慌忙闪进卖油盐的铺子檐下,就见他对着墙根的老柳树连敲三下——树后竟隐着道半人高的木门,门轴吱呀一声,露出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
\"周掌柜等您多时了。\"汉子声音沙哑,往旁边让了让。
贾悦借着汉子举灯的光,见那木门上斑驳的红漆早褪成了灰白色,门楣上隐约能辨\"福来\"二字——这原是前几年倒闭的绸缎庄,她跟着邢夫人出门时路过过,不想竟成了密会的所在。
门内是个荒废的院子,青砖缝里长着半人高的野艾。
贾悦猫着腰从院外的狗洞钻进去,躲在西厢房的破窗后。
窗纸早被风撕成了条,她透过缝隙望去,正见贾赦与个穿宝蓝锦袍的中年男子对坐,桌上摆着盏茶,茶烟里浮着\"北静王\"三个字。
\"大老爷放心,王爷说了,只要您把苏州那三个绣坊的契据拿出来,等过了明春...嘿嘿,荣国府的当家人,可就不是二房那起子酸文人能坐的了。\"周掌柜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瓷片,\"至于李公子那边,他前日还说,五姑娘的聘礼单子,他让人又添了两匣子南海明珠。\"
贾悦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早知道贾赦急着把她嫁给李贤,原以为不过是贪图李家的权势,不想竟连祖产都要搭进去!
她正想再凑近些,忽听得东墙根传来脚步声——是方才守门的汉子巡过来了。
她慌忙后退,脚下却踢到块碎瓦。\"谁?\"汉子的灯笼光刷地扫过来,贾悦心一横,抓着窗台上的断木翻上房梁。
梁上积着厚灰,她刚稳住身形,就见那汉子举着灯笼凑到窗下,烛火映得他脸上的刀疤忽明忽暗。
\"许是野猫。\"贾悦听见贾赦不耐烦地哼了声,\"你且去守着门,我和周掌柜说正事。\"
那汉子应了声,脚步声渐远。
贾悦这才敢松口气,却发现后颈全是冷汗,贴在短打上凉飕飕的。
她等了盏茶工夫,直到贾赦的玄色大氅再次出现在院门口,这才顺着房梁爬到后墙,借着堆旧砖翻了出去。
回贾府时,角门竟还虚掩着。
贾悦溜进自己院子,刚把短打塞回箱底,就听见院外传来沈墨的声音:\"五姑娘睡了么?\"
她心头一跳——沈墨极少夜里来她院里,定是得了消息。
\"表哥快请进。\"贾悦开了门,见沈墨穿着件家常青衫,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可是...?\"
\"我今日在酒肆听人说,李贤的门客里有个姓周的,专管收置田产。\"沈墨把桂花糕放在案上,\"你方才出去了?\"
贾悦咬了咬唇,将方才的事原原本本说了。
沈墨听完,指尖重重叩在案上:\"苏州那三个绣坊是老太太当年的陪嫁,大老爷若真敢动...老太太就是再疼他,也容不得!\"他顿了顿,又放软声音,\"只是如今没凭没据,若贸然去老太太跟前说,大老爷反咬你个偷听长辈的罪名...\"
\"我明白。\"贾悦望着案头未写完的信笺——那是她前日给金陵的堂姑母写的,想求堂姑母帮忙打听李贤的底细,\"明日我去给大老爷请安,试探试探他。\"
第二日卯正,贾悦捧着盏新得的建窑茶盏去了贾赦院里。
贾赦正坐在廊下逗八哥,见她来,漫不经心道:\"五丫头怎的有空来我这儿?\"
\"听说北静王过两日要到府里,我想着庆典的事...\"贾悦把茶盏递过去,\"这茶盏胎子薄,最适合泡王爷爱喝的云雾茶。\"
贾赦接过茶盏的手顿了顿,八哥却突然扑棱着翅膀叫起来:\"产业!
契据!\"
\"作死的东西!\"贾赦抄起茶盏往地上一摔,\"去把这蠢鸟给我宰了!\"
丫鬟们手忙脚乱地去追八哥,贾悦弯腰拾茶盏碎片时,瞥见贾赦的靴尖在青石板上碾了碾——那是他从前在赌场输红了眼时的小动作。
\"你且去忙你的。\"贾赦背过身去,声音里带着不耐烦,\"庆典的事,自有你邢伯母管着。\"
贾悦退出院子时,正撞见赵姨娘牵着贾环从假山后转出来。
赵姨娘的鬓角沾着片枯叶,见了她,阴阳怪气道:\"五姑娘好雅兴,大清早的往大老爷屋里钻。\"
\"姨娘这是从哪儿来?\"贾悦望着她裙角沾的泥点——那泥色发灰,像是马厩旁的土,\"可是给环弟弟找什么宝贝?\"
\"要你管!\"赵姨娘拽着贾环就要走,贾环却突然挣开她的手,脆生生道:\"娘说厨房的火没烧透,等过两日...等过两日要烧更大的!\"
贾悦心头一震。
她前日刚让婆子们严查厨房火种,不想赵姨娘竟还在打主意!
她望着赵姨娘慌乱捂住贾环嘴的模样,忽然想起昨日在破院子里听见的\"苏州绣坊\",又想起李贤那月白锦袍上晃眼的金线——这潭水,比她想的更深。
午后,邢夫人差人来传话,说庆典筹备进入最后阶段,让贾悦负责布置宴席场地。
贾悦站在大观楼前的空地上,望着仆人们搬来的紫檀圆桌,忽然看见李贤的马车停在角门外,驾车的小厮正往门房塞银子。
风卷着银杏叶打旋儿,落在她脚边。
贾悦弯腰拾起那片叶子,指尖触到叶面上的脉络——像极了昨日在破院子里看见的,贾赦与周掌柜说话时,桌上那张展开的地契。
她把银杏叶夹进袖中,望着远处正在挂红灯笼的丫鬟们。
灯笼上的\"庆\"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仿佛在提醒她:这看似热闹的庆典,底下藏着的,不知是多少未燃尽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