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跟着北静王府的小内监穿过抄手游廊时,靴底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雪渣。
廊下挂着的羊角灯被风一吹,暖黄的光晕在她脸上晃出一片模糊的影,倒像是把心跳声都揉碎了混在风里。
厅门推开的刹那,檀香裹着暖意扑面而来。
她抬眼便见北静王端坐在大案后,玄色暗纹锦袍衬得眉目愈发冷肃,案上摊开的正是她带来的松风阁流水账。
那账本边缘被翻得卷起,显然已被反复查看过。
\"贾五姑娘。\"北静王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你可知这份账目里夹着多少根刺?\"
贾悦喉间发紧。
她昨日整理账册时便觉蹊跷——松风阁作为贾府外院的小茶社,本不该有那么多\"赏戏子置脂粉\"的大笔支出,可当她顺着流水查下去,竟牵出二十多笔以\"年礼\"为名、流向江南商栈的银钱。
此刻再看北静王案头那些被红笔圈出的条目,她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小女子只知,\"她垂眸盯着自己绞紧的帕子,指节因用力泛白,\"这些银子若说与贾府无关,怕连老祖宗都不信。\"
北静王突然将茶盏重重一磕。
青瓷碎裂的脆响惊得贾悦抬了眼,正撞进他如刃的目光里:\"无关?
那批外商运的是太子的私盐!
贾赦那老匹夫收了好处替人销账,倒把你们这些女眷推出来当靶子!\"
茶盏碎片落在账册上,溅出几点褐色茶渍。
贾悦只觉耳中嗡鸣——怪不得上月贾赦突然要她代管外院账房,原是要她做这烫手山芋的接盘人。
她摸了摸袖中那半块碎瓷片,那是前日在松风阁后巷捡到的,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此刻隔着锦缎硌得手腕生疼。
\"想活,便找证据。\"北静王突然放软了声调,\"证明贾府只是被利用的棋子。
太子最恨被人当枪使,若能把水搅浑...\"他指尖在\"江南商栈\"四个字上一压,墨迹晕开成团乱云。
出了北静王府,冷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下来。
贾悦裹紧斗篷上了马车,车帘刚放下便听见秋棠在车外压低声音:\"姑娘,沈公子的马车在街角候着。\"
沈墨的书斋飘着松烟墨香。
他正站在窗前研墨,月白棉袍外搭着件灰鼠毛坎肩,见她进来便放下墨锭:\"如何?\"
\"太子。\"贾悦脱了斗篷坐下,茶盏递到唇边才发现手在抖,\"北静王说,那些外商是太子的人。\"
沈墨的笔洗\"当啷\"一声磕在案上。
他快步走过来按住她的手:\"我昨日查了贾赦近三月的行踪——每月十五,他必去城西破庙。\"他从书堆里抽出一叠纸,\"这是庙祝的口供,说常有穿玄色斗篷的人找他,怀里鼓鼓的像装着账本。\"
贾悦翻到最后一页,瞳孔骤缩——最后一次记录是腊月廿三,正是她接手松风阁账房的前一日。
\"还有这个。\"沈墨又递来张银票,\"门房说,薛宝钗半月内来了三回,每次都提个描金匣子。
我使人跟着薛家的马车,匣子最后进了贾赦的外书房。\"
银票上的\"汇通银号\"朱印刺得她眼睛发疼。
贾悦突然想起前日在园子里遇见薛宝钗,对方正拿着块葱绿绫帕擦手,帕子角上绣着极小的\"蘅\"字——那是薛姨妈新送她的妆匣里才有的绣样。
\"我去会会宝姐姐。\"她将银票收进袖中,\"你派人盯着贾赦的外书房,若有动静立刻传信。\"
贾府的花园里,雪压着梅枝垂成弯月。
贾悦刚转过沁芳亭,便见薛宝钗立在老梅树下,葱绿斗篷上落了层薄雪,倒像是把整树的红梅花都衬得暗了几分。
\"五妹妹。\"薛宝钗见了她,唇角勾起抹淡笑,\"我正想寻你说说话。\"她抬手指了指亭子里的石凳,\"可巧这里干净。\"
石桌上还凝着层薄冰。
贾悦刚要坐下,便见薛宝钗从斗篷里取出个锦帕垫在石面上:\"仔细冰了衣裳。\"她的指尖在帕子上轻轻一按,帕角的\"蘅\"字便在雪光里晃了晃。
\"听说五妹妹在管外院的账?\"薛宝钗拢了拢斗篷,\"我前日替母亲送年礼去大老爷房里,见他案头堆着好些账本,倒像比往年多了几倍。\"
贾悦垂眸拨弄着帕子上的璎珞:\"不过是些旧账翻出来核对,倒让宝姐姐见笑了。\"她抬眼时正撞上薛宝钗落在她袖间的目光——那里隐约露出半张银票的边角。
\"到底是五妹妹能干。\"薛宝钗起身拍了拍斗篷上的雪,\"我母亲还说,若贾府需要帮忙...\"她顿了顿,\"到底都是亲戚。\"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贾悦摸了摸袖中银票。
刚才薛宝钗说话时,帕子上飘来阵熟悉的沉水香——那是薛蟠从南边带回来的,前日她在贾赦外书房的香炉里也闻过。
夜漏三更时,贾悦的窗纸被风刮得沙沙响。
她守着盏豆油灯,将今日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三遍:北静王的警告、沈墨的线索、薛宝钗的帕子...忽听得窗外传来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像猫爪子挠过青瓦。
她吹灭灯,摸出袖中碎瓷片贴在掌心。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窗台下有片模糊的脚印——是双薄底绣鞋,鞋尖沾着星点泥渍,像是从后巷的烂泥里踩来的。
门闩\"咔嗒\"轻响的刹那,她猛地掀开帐子。
月光里只来得及看见道影子闪过廊下,墙角的腊梅被带得晃了晃,落了片花瓣在青石板上。
花瓣底下压着半块帕子,帕角绣着极小的\"蘅\"字,还沾着点没干透的沉水香。
贾悦弯腰拾起帕子,指尖触到帕子内侧的凸起——是粒极小的碎瓷,和她袖中那块严丝合缝。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她望着廊下那串渐远的脚印,在雪地上拖出细长的影子,像条蜿蜒的蛇,正朝着贾赦外书房的方向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