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的铜炉飘着沉水香,却掩不住赵姨娘床头那碗药汁的苦腥。
贾悦守在榻边,看着周妈扶着稳婆重新给赵姨娘灌了参汤,灰白的脸色总算泛起些青黄。
王太医捻着胡须退到廊下,声音压得极低:\"不过是急火攻心,累着了神思。
姑娘放心,再服两剂安神汤便好了。\"
贾悦垂眸应了,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封信。
王太医的话她信了七分——赵姨娘素日里为争月钱、争体面,没少跟人拌嘴怄气,昨夜还为了贾环新得的端砚跟大房的周瑞家的吵了半宿。
可那封信...她扫了眼缩在墙角的周妈,老仆的手绞着帕子,指节发白。
\"周妈妈,你去前院回大太太,就说姨娘醒了,劳她放心。\"贾悦突然开口,周妈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慌乱,\"姑娘,老奴...老奴守着姨娘吧。\"
\"你跟了姨娘二十年,大太太最信你。\"贾悦上前一步,盯着周妈的眼睛,\"方才你说药是你煎的,可药罐里还有半盏药渣,我让小桃去厨房问过,今日的药材是吴妈领的——吴妈前日才被二奶奶罚去扫马厩,她怎会来领姨娘的药?\"
周妈脸色骤变,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姑娘明鉴!
老奴...老奴也是被逼的!\"她颤抖着从衣襟里摸出个油纸包,\"今早有个穿青布衫的婆子塞给老奴这个,说掺在药里能让姨娘睡个好觉,老奴想着姨娘近日总说心口疼...老奴该死!\"
贾悦捏过油纸包,打开来是些暗黄色的药粉,凑到鼻端便闻到股辛辣的苦,不像安神的酸枣仁,倒像是...她突然想起上个月园子里的桂花树下,金钏儿误喝了掺了曼陀罗的糖水,也是这般昏沉。
\"小桃,去把这包药粉收在我房里的檀木匣。\"她声音平稳,心里却掀起惊涛——赵姨娘昏迷若真是人为,那这药粉便是关键。
可送信的人又为何要提醒\"速离贾府\"?
待周妈哭哭啼啼去了前院,贾悦弯腰检查床底。
锦被拖在地上,露出块松动的青砖,她抠着砖缝一掀,竟滚出个粗陶瓶,瓶口沾着跟油纸包中相似的药粉。\"好个调虎离山。\"她冷笑,将药瓶收进袖中——有人故意让周妈顶罪,真正的后手藏在这床底。
西跨院的竹影映在窗纸上,沈墨正伏案抄书,见贾悦掀帘进来,墨笔\"啪\"地掉在宣纸上。\"可是出了急事?\"他起身相迎,目光落在她紧攥的袖角上。
贾悦将药瓶和油纸包递过去:\"沈大哥,这是从姨娘房里找的。
王太医说姨娘是累的,可这药粉...\"
沈墨接过药瓶,凑到鼻端轻嗅,眉心渐渐拧紧:\"这气味像川乌,生川乌有毒,少量能镇痛,过量便会昏沉。\"他翻出随身携带的铜秤,取了点药粉放在白瓷碟里,又滴了两滴醋,药粉立刻泛起淡紫色,\"果然是川乌。\"他抬头时目光沉沉,\"能弄到生川乌的,必是懂些医理的人。\"
贾悦攥着帕子的手青筋微现:\"方才还发现封警告信,让我速离贾府。
沈大哥,你说这跟北静王近日要召见我...是不是有关?\"
北静王水溶上月在诗会上见过贾悦题的《咏絮》,赞她\"才比谢道韫\",前日让长史官递了帖子,说要认她做义女。
这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恩宠,可贾悦知道,原着里北静王与忠顺王府的争斗迟早要掀翻贾府,她若成了北静王义女,只会更陷进泥潭。
\"悦妹,你且安心。\"沈墨将药瓶收进随身的檀木匣,\"我明日便让在太医院当差的表兄验这药粉,再查查最近贾府进出的外客。\"他顿了顿,又道,\"倒是三姑娘...她昨日在诗社说你'庶女当有庶女的本分',今日却差人送了蜜饯来,你说她...\"
\"我正想找三姐姐。\"贾悦打断他,\"赵姨娘这事儿,绝不是单纯针对她。
若幕后黑手想转移视线,那真正的目标...或许是整个贾府的秘密。\"
秋爽斋的芭蕉叶被风刮得沙沙响,贾探春正蹲在廊下给鹦鹉喂栗子,见贾悦过来,漫不经心道:\"五妹妹今日倒有闲心逛园子?\"
\"三姐姐可知赵姨娘方才昏了?\"贾悦直入主题,\"有人在她药里下了川乌,还送了封警告信让我离府。\"
探春的手顿在半空,栗子\"啪\"地掉在青石板上:\"你说...下毒?\"她抬头时眼里闪着锐光,\"你怎知不是赵姨娘自己作妖?
她素日里装病装晕的事儿还少么?\"
\"可这封信的笔迹,跟上个月我在井边捡到的匿名信一样。\"贾悦从袖中抽出两张纸,\"你看这'速'字的走之底,这'府'字的右耳旁,都是故意写得歪斜,却藏着同一种笔锋——像极了...像极了会女红的人拿针当笔练出来的。\"
探春接过信纸,指尖轻轻抚过字迹:\"你是说...府里的女眷?\"她突然站起身,绣鞋碾过那粒栗子,\"我母亲房里的玉钏儿前日说,二奶奶让周瑞家的去码头接货,说是南边来的绸缎,可我昨日在母亲的账房看见...看见账本上记着'海货'二字。\"她咬了咬唇,\"五妹妹,我知道你恨赵姨娘,可这事儿若牵连到母亲...\"
\"三姐姐,我若想害你母亲,今日便不会来寻你。\"贾悦按住她的手,\"北静王要召见我,忠顺王府的人最近也往贾府送了帖子,你说这些'海货',会不会是...\"
\"跟皇子们的争斗有关?\"探春倒抽口凉气,眼底的犹豫渐渐凝成决断,\"你去查信件来源,我去安抚姨娘房里的人——周妈的儿子在城外当铺当伙计,或许能问出那青布婆子的下落。\"
两人正说着,窗外突然掠过道影子。
贾悦眼尖,见是个穿葱绿衫子的小丫头,正是王夫人房里的彩月。\"三姑娘,太太让您去正房,说北静王府的长史官来了。\"彩月垂着眼,手指绞着帕子。
探春应了,临出门时回头对贾悦道:\"我房里的妆匣第三层有个暗格,你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贾悦等彩月的脚步声远了,这才溜进探春的内室。
妆匣的暗格藏得极深,她费了半天才抠开,里面躺着个褪色的绢包,打开来是几页泛黄的纸——竟是贾府与泉州海商的交易记录,最底下一页还写着\"太子殿下亲启\"几个字,朱笔批注的日期,正是元妃省亲那年!
\"五妹妹在找什么?\"
冷不丁的声音惊得贾悦手一抖,纸页散落在地。
她抬头望去,薛宝钗正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蜜合色刻丝大氅上的珍珠璎珞随着动作轻晃,\"我在园子里找了半天才寻到秋爽斋,原想跟妹妹们商量明日诗会的题目的。\"
贾悦迅速蹲下身收拾纸页,瞥见薛宝钗的绣鞋尖正碾着半张\"五万两白银\"的字角。\"宝姐姐来得巧,我正想找你讨教呢。\"她将纸页塞进袖中,笑着起身,\"三姐姐去了正房,咱们先去暖阁吃茶?\"
薛宝钗的目光在妆匣上停留片刻,忽而轻笑:\"也好,我昨日得了些新到的六安瓜片,正想与妹妹们尝尝。\"她转身时,珠串在廊下的风里叮当作响,\"只是...五妹妹方才蹲得急,袖角沾了灰。\"她指尖虚点贾悦的衣袖,眼波流转间,竟比窗外的秋阳更灼人。
贾悦垂眸看自己的衣袖,哪里有什么灰?
分明是薛宝钗在提醒她藏起的纸页。
她捏紧袖中那叠滚烫的纸,听着薛宝钗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只觉后颈发凉——这深宅里的网,怕是比她想的更密更紧。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妆匣的暗格\"咔嗒\"一声合上,像是谁在暗处轻轻扣上了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