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拉着贾悦的手穿过三条巷子,直到看见贾府角门的朱漆门环在雪色里泛着暗光,才放缓脚步。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渗进来,贾悦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早已冻得通红,方才狂奔时的热血退去,此刻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悦儿,你可知薛宝钗背后的人是谁?\"沈墨停在影壁后,雪片落在他靛青棉氅的肩角,声音压得极低,\"是薛蟠。\"
贾悦一怔。
她原以为薛宝钗不过是为了在贾府立威,却不想竟牵连到薛蟠。
记忆里的薛大傻子虽莽撞,却也不至于胆大到算计贾府——可沈墨说\"近来生意受挫\",她忽然想起上月林之孝家的回账,说薛记南货行在扬州的码头被官府查封,损失了三船丝绸。
\"他急需一笔巨款周转,\"沈墨从怀里摸出半块烤红薯塞进她手里,红薯的热气立刻焐暖了她的掌心,\"便联合了几个走海货的外商设局。
赵姨娘前日突然昏迷,你当真是巧合?\"
贾悦猛地抬头。
前日赵姨娘在梨香院与周瑞家的拌嘴,说头晕要回房歇着,结果刚到廊下就栽倒在地,偏巧被薛宝钗撞见。
当时宝钗又是请大夫又是送参汤,连王夫人都夸她周全——可若这\"昏迷\"本就是薛蟠买通赵姨娘演的戏?
\"他们想讹贾府一笔'医药银',再借由你三姐姐管家的手拨银子,\"沈墨的眉峰紧蹙,\"悦儿,你总说这宅斗是女儿家的针线活计,可如今早扯上了外宅的生意经。\"
贾悦攥紧那半块红薯,薯皮裂开的纹路里渗出蜜色的糖汁。
她忽然想起昨日薛宝钗送她的蜜饯匣子,金丝蜜枣底下压着张薛记南货行的凭票——原是早有算计。
\"我这就去回二奶奶。\"她把红薯塞回沈墨手里,转身要走,却被他拽住袖口。
\"等等。\"沈墨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方才路过糖炒栗子摊,买了你爱吃的。\"油纸窸窣作响,混着焦香的热气扑到她脸上,\"小心些,薛家人最会借刀杀人。\"
贾悦捏着栗子往内院走时,雪已经停了。
垂花门里飘出热汤的香气,她却觉得后颈发凉——原来这些日子薛宝钗的嘘寒问暖、诗会上的推杯换盏,全是为了今日的局。
王熙凤正在东暖阁批月钱单子,翡翠色护甲敲着算盘珠子噼啪响。
听贾悦说完,她\"啪\"地合上账本,茶盏里的碧螺春溅出半盏:\"好个薛大傻子!
当咱们贾府是他薛家的钱庄?\"
\"二奶奶且看这个。\"贾悦从袖中取出那日薛宝钗送的蜜饯匣子,匣底的凭票还沾着蜜渍,\"薛记南货行的提货单,日期是赵姨娘昏迷前一日。\"
王熙凤眯起眼,指尖划过凭票上的红印:\"这票是扬州分号出的,薛蟠那混球上个月刚在扬州折了本。\"她忽然笑了,丹凤眼弯成两钩新月,\"既是要咱们掏钱,总得让他们先把尾巴露全了。\"
两人商量到掌灯时分,窗外的雪又开始飘。
王熙凤命人给贾悦备了姜茶,末了拍她手背:\"明儿老太太要办赏花宴,你且按兵不动。
那宝丫头最爱在老太太跟前露脸,保准要上赶着表现。\"
次日卯正,缀锦阁外的垂丝海棠开得正好。
贾悦穿着月白缠枝莲比甲,站在廊下看莺儿替薛宝钗别珠花——那珠花是前日王夫人赏的,东珠坠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五妹妹来得早。\"薛宝钗携着莺儿过来,葱绿绣玉兰花的裙角扫过积雪,\"昨日我让莺儿送的梅花香粉,可还合你心意?\"
\"原是极好的。\"贾悦笑着挽住她的胳膊,\"只是我前日在城南茶馆喝了回松子茶,总想着那茶点的滋味,偏记不得店名。
宝姐姐见多识广,可知道那茶馆叫什么?\"
薛宝钗的指尖在贾悦腕上微微一紧。
她望着贾悦眼里的清亮,强笑道:\"城南...许是'松风阁'?
我上月与宝兄弟去过一回。\"
\"松风阁?\"贾悦故意提高声音,\"昨日沈公子还说那松风阁的东家是扬州来的,最会做海货生意——宝姐姐可听过这说法?\"
周围的丫鬟婆子本在扫雪,闻言都悄悄竖起耳朵。
薛宝钗的脸白了白,鬓边的东珠跟着轻颤:\"我...我有些头晕。\"她踉跄两步,帕子\"啪\"地落在雪地上。
莺儿忙要去捡,贾悦却先一步弯腰拾起。
帕子上绣着并蒂莲,莲心处用金线绣了个极小的\"薛\"字——与薛记南货行门楣上的烫金标识分毫不差。
\"宝姐姐这帕子绣工精致。\"贾悦将帕子递给莺儿,眼尾瞥见王熙凤从月洞门进来,正朝她使眼色,\"快扶宝姐姐去暖阁歇着,仔细冻着。\"
待薛宝钗主仆匆匆离去,王熙凤晃着赤金点翠步摇过来,手里捏着方才贾悦让人送来的帕子:\"好个'薛'字,倒比薛蟠那混球的腰牌还实在。\"她转头对周瑞家的道,\"去查查松风阁的账,再把赵姨娘屋里的小丫头叫来,我倒要问问,她主子前日昏迷前,可曾收过什么'补药'。\"
暮色渐浓时,贾悦在沁芳闸边的亭子里看金鱼。
残阳把水面染成胭脂色,她正想着今日的收获,小丫头春杏捧着个信匣跑来:\"姑娘,门房说有匿名信,说是...说是与赵姨娘的事有关。\"
信匣是榆木做的,封泥上压着片竹叶印。
贾悦拆开信笺,墨迹未干的小楷刺得她眼疼:\"欲知真相,请于今夜子时赴后山竹林相见。\"
山风卷着残雪掠过亭角,铜铃叮当作响。
贾悦望着信末那个模糊的\"竹\"字,忽然想起前日在王熙凤房里,平儿提过薛蟠新纳的妾室姓竹——可会是她?
又或是...
\"姑娘,该用晚膳了。\"春杏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贾悦将信笺塞进袖中,望着渐暗的天色,心口像压了块石头。
后山的竹林夜里最是阴凉,可若不去...
她摸了摸袖中那方沈墨昨日给的帕子,松香味混着雪水味还未散尽。
有些事,或许从不是她一个人在扛。
子时三刻,贾悦裹着玄色斗篷站在竹林外。
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声诉说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竹林——不管来者是敌是友,这潭深水,她总要探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