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的茶盏在桌案上磕出清脆的响,她望着薛宝钗逐渐扭曲的面容,正欲开口,廊下忽然传来碎玉般的脚步声。
\"五姑娘!\"小丫鬟春桃扶着门框直喘气,鬓边的绢花歪到耳后,\"老爷和大太太在正厅——\"话未说完就被贾悦攥住手腕:\"什么事?\"
春桃被攥得眼眶发红,凑近她耳畔:\"方才听张妈妈说,薛家的薛大官人遣了媒婆来,老爷应了这门亲事!\"
贾悦只觉耳中嗡鸣,指节骤然收紧。
薛宝钗的冷笑突然变得遥远,她松开春桃后退半步,袖中伪造的账册边角刺得掌心生疼。
薛蟠?
那个打死冯渊、强抢香菱的混世魔王?
邢夫人怎么敢——
\"五妹妹这是要去哪儿?\"薛宝钗的声音像根细针,\"难不成急着去谢媒?\"
贾悦猛地转头,看见对方眼底跳动的得意。
昨日茶馆里那个灰衣男子的玄色衣角突然浮现在眼前,薛家的海运、忠顺王府的查账、这突然的婚约......她喉间发腥,一句话也顾不得回,提起裙角就往正厅跑。
正厅的紫檀门虚掩着,贾悦听见邢夫人尖细的笑声:\"到底是咱们悦丫头有福气,薛大官人亲自上门提亲,这等体面......\"
\"太太说的是。\"贾赦的声音带着酒气,\"那薛蟠虽混了些,到底是皇商之后,总比嫁个穷书生强。\"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贾悦站在光影里,看见邢夫人脸上的笑僵成块儿。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缠枝莲的夹袄,腕上的翡翠镯子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见贾悦进来,指尖点了点下首的木杌子:\"悦丫头来得正好,你薛大哥哥的媒帖都下了,这事儿......\"
\"母亲。\"贾悦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冰碴子,\"我昨日才与薛大奶奶说清账目之事,今日薛大官人就来提亲,当真是巧合?\"
邢夫人的脸涨成猪肝色,拍着炕桌站起来:\"你这丫头说的什么浑话!
薛大官人瞧上你是你的造化,庶女家的,还想挑三拣四?\"
\"庶女就该任人拿捏?\"贾悦往前一步,看见贾赦正捏着茶盏打盹,\"父亲可还记得,当年二姐姐嫁孙绍祖时,老太太如何说的?
'婚姻大事,须得看人品'。
薛大官人打死冯渊的案子,京城里哪个不知?\"
\"住口!\"邢夫人抄起茶碗就要砸,被贾悦抬手接住。
滚烫的残茶溅在她手背上,疼得她睫毛直颤,却死死盯着邢夫人发颤的嘴角:\"母亲若真想我好,便该去查查薛家为何急着联姻。
昨日忠顺王府查海运,今日就来求亲......\"
\"够了!\"贾赦被吵醒,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母亲说的对,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他踉跄着往内室走,玄色缎面马褂上还沾着酒渍,\"三日后下聘,你收拾收拾。\"
门\"砰\"地关上,邢夫人的冷笑像把刀:\"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娘去得早,你在府里无依无靠,能嫁进薛家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她甩着帕子往外走,珠翠相撞的脆响里,飘来半句\"不识抬举\"。
贾悦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手背的烫伤火辣辣地疼。
窗外的石榴树正开得艳,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摸出袖中沈墨昨日塞给她的薄荷膏,凉意裹着疼意渗进皮肤,倒让脑子清醒了些——薛蟠提亲绝不是巧合,定是薛家为了稳住贾府,才急着用婚姻绑住她。
可邢夫人为何这么配合?
她素日里连月钱都要克扣,今日倒成了\"慈母\"?
\"悦儿。\"
熟悉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贾悦抬头,见沈墨正站在光影里,青衫上沾着晨露。
他手里提着个食盒,原是要给她送桂花糖蒸栗粉糕的,此刻却皱着眉:\"我在门外都听见了。\"
贾悦鼻子一酸,又硬生生憋回去。
她把烫伤的手藏在袖中,扯出个笑:\"沈公子来得正好,我正有事儿与你商量。\"
沈墨在她对面坐下,食盒里的甜香混着药香:\"我查过薛蟠的行踪,他这半年在扬州买了三船瓷器,说是运去京城,可船期对不上。\"他压低声音,\"更蹊跷的是,昨日茶馆里那个戴龙纹玉佩的男子,今日一早去了薛府。\"
贾悦的指甲掐进掌心:\"所以薛家急着联姻,是怕我手里的账册?\"
\"不止。\"沈墨从袖中取出个纸包,\"这是我让书童在薛府门房买的,薛蟠前日收到封信,发信人盖着忠顺王府的暗印。\"
纸包里是半枚烧残的信笺,隐约能看见\"贾氏女\"三个字。
贾悦只觉后颈发凉——原来从一开始,这门亲事就是忠顺王府布的局!
他们要通过薛家控制贾府,而她,不过是颗棋子。
\"我绝不当棋子。\"贾悦捏紧信笺,\"得让老太太知道薛蟠的真面目。\"
\"老太太在清虚观打醮,三日后才回。\"沈墨握住她发抖的手,\"但王熙凤昨日说,她让人在商行放的风声起作用了,今日已有三家布行退了薛记的订单。\"
贾悦眼睛一亮:\"若能让薛家的生意再受重创,邢夫人和父亲定会动摇。\"她松开沈墨的手,\"我这就去找凤姐姐。\"
王熙凤的院子里飘着茉莉香,她正歪在软榻上逗巧姐儿,见贾悦进来,把孩子递给平儿:\"我就知道你要来找我。\"她指了指案上的一叠纸,\"这是薛记近三年的亏空账,我让旺儿家的从钱庄抄来的。\"
贾悦翻开看,只见薛蟠的名字在\"嫖赌\"一栏下画着粗粗的红杠,后面跟着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
她抬头:\"凤姐姐,能把这些给邢夫人看看么?\"
\"傻丫头。\"王熙凤笑着戳她额头,\"邢夫人要是看得懂账,就不会被夏金桂骗得团团转了。\"她坐直身子,\"我让人去请王夫人,就说薛蟠要娶你做妾——\"
\"做妾?\"贾悦惊得站起。
\"你当薛蟠真心想娶你?\"王熙凤冷嗤,\"他屋里已有三个通房,正妻是夏家的姑娘,他这是想把你收作外室!\"她拍了拍账册,\"等王夫人知道薛家这么糟践咱们贾家姑娘,老太太就算在庙里,也得坐八抬大轿回来。\"
贾悦只觉喉咙发紧,攥着账册的手青筋直跳。
原来邢夫人说的\"好归宿\",不过是让她去给薛蟠当妾!
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悦儿,要活成自己的靠山。\"那时她还小,如今才懂,靠山从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五姑娘!\"
平儿掀帘进来,鬓边的珍珠花乱颤:\"薛大官人带着媒婆到角门了,说要当面下聘!\"
王熙凤\"腾\"地站起来,金镶玉护甲刮过案几:\"来得正好。\"她拽着贾悦往外走,\"今日就让他看看,贾家的姑娘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角门前围了一圈丫鬟婆子,薛蟠穿着湖绿纱袍站在中间,腰间的玉坠子晃得人眼晕。
他见贾悦过来,眯着眼睛笑:\"五妹妹生得这般标致,我薛蟠真是捡到宝了。\"
\"薛大官人好兴致。\"王熙凤挽着贾悦的胳膊,\"只是我听说大官人已有正室,难不成要让五妹妹做妾?\"
\"这......\"薛蟠的脸涨成猪肝色,\"我、我是真心喜欢五妹妹,等过些日子就抬她做平妻。\"
\"平妻?\"人群里传来一声冷笑。
王夫人扶着周瑞家的走进来,\"薛大官人可知,我朝律例里没有'平妻'一说?
你这是要毁我贾家姑娘的名声?\"
薛蟠的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媒婆缩在他身后直发抖。
贾悦望着他慌乱的模样,忽然想起昨日在茶馆看见的玄色衣角——那个戴龙纹玉佩的男子,此刻是不是正躲在某处看着?
\"薛大官人若是真心,不妨把聘礼拿出来。\"王熙凤似笑非笑,\"听说你在扬州有三船瓷器,不如拿来当聘?\"
薛蟠的脸瞬间煞白,后退两步撞翻了媒婆的礼盘。
金锭银锞滚了满地,他却像没看见似的,转身就往马车上钻。
车轮碾过金锭的脆响里,传来他结结巴巴的\"改日再谈\"。
人群渐渐散了,贾悦望着满地狼藉,只觉浑身脱力。
沈墨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递来帕子:\"方才我看见那个戴龙纹玉佩的人,往马棚去了。\"
贾悦擦了擦手,帕子上沾着薛蟠刚才递过来的聘书墨迹。
她望着沈墨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那咱们就去马棚,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两人穿过抄手游廊时,贾悦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她要做执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