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上东廊角楼时,荣禧堂的鎏金八角灯全亮了。
贾悦立在廊下,月白裙裾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绣着玉兰花的素白里子——这是她特意选的,既合中秋家宴的规矩,又不显得刻意讨好。
\"五姑娘快请,老祖宗已经落座了。\"金钏儿捧着银手炉过来,声音里带着笑,\"方才大奶奶还说,您今日这装束比画里的嫦娥还素净三分。\"
贾悦垂眸理了理鬓边翡翠簪,指尖触到冰凉的玉面,想起晨起时司棋凑在她耳边说的话:\"王善保家的昨夜在柴房数银子,说要让龄官撕您的经卷。\"她当时正对着镜子描眉,笔锋微顿,却没显半分异色——自司棋把邢夫人与王善保家的的对话传来,她便让小厨房多蒸了三笼桂花糖蒸栗粉糕,又着人去外书房借了套新刊的《女孝经》。
\"五丫头站在这儿发什么呆?\"贾赦的声音像炸雷,惊得廊下鹦鹉扑棱棱乱飞。
他端着酒盏,腰间玉牌撞得叮当响,\"老太太等你布菜呢!\"
贾悦抬眼,正撞进贾赦发红的眼尾——他今日穿了件玄色宁绸袍,酒气混着龙涎香扑过来。
她想起前两日园子里传的流言:\"五姑娘总往外书房跑,怕是瞧上哪个清客了。\"想来邢夫人没少在贾赦耳边吹风。
\"二叔教训的是。\"她福了福身,广袖扫过廊柱上的红绸,\"方才见廊下灯笼穗子歪了,想着老祖宗最讲究团圆气象,便顺手理了理。\"
荣禧堂里立刻响起几阵轻笑。
贾母正捏着块枣泥月饼,抬头见贾悦过来,眼尾的皱纹都舒展开:\"到底是我五丫头心细。\"她指了指下首的位置,\"坐我跟前来,一会儿把你那套《女孝经》念两段,我正想听听新刊的本子。\"
贾悦刚坐下,便觉左首有人扫来视线。
抬眼正撞见邢夫人端着茶盏,茶盖边缘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涂了脂粉的脸——她今日戴了串东珠项链,珠子大得晃眼,倒衬得脖子上的皱纹更深了。
酒过三巡,银壶里的桂花酿见了底。
贾悦替贾母续茶时,瞥见王善保家的在廊下搓手。
那女人今日穿了件宝蓝夹袄,手背的药布露在袖口外,像块脏了的云子。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园子里,这婆子故意踩脏她的绣鞋,当时她说\"老奴眼花\",现在想来,怕是踩脏的不是鞋,是在试她的脾气。
\"老祖宗!\"王善保家的突然拔高了嗓门,夹袄下摆扫过案几,碰得茶盏叮当响,\"奴有句话,憋在肚子里好些日子了!\"
满座皆静。
贾母放下茶盏,指甲套磕在瓷面上:\"有话便说,大惊小怪的成什么体统?\"
王善保家的扑通跪下,药布蹭着青砖:\"五姑娘近日行为不端!
前日奴在角门撞见她塞给个外男纸条,说是...说是要攀高枝!\"她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这便是那纸条,奴费了好大劲才抢回来的!\"
贾悦盯着那纸,见边角沾着灶灰——前日司棋说王善保家的躲在柴房,想来是在那儿藏的。
她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却还是垂眸笑:\"嬷嬷说的外男是谁?
纸条上写了什么?\"
\"还有谁?\"贾赦把酒杯往桌上一墩,\"不就是那个姓沈的酸书生!\"他斜眼瞪贾悦,\"你当我眼瞎?
前日在园子里,你跟他站一块儿说悄悄话,当我没看见?\"
邢夫人端茶的手顿了顿,茶盏边缘在桌上压出个水痕。
尤氏捏着帕子笑:\"大老爷这话可不能乱说,沈公子是老祖宗请的清客,五姑娘跟他说两句话有什么?\"
\"尤氏你少打圆场!\"贾赦拍案,\"这小蹄子就是不安分!\"
贾母的眉峰皱起来:\"赦儿,你喝多了。\"她转向王善保家的,\"把纸条呈上来。\"
王善保家的爬起来,双手捧纸,指尖发颤。
贾悦看着那纸被传到贾母面前,见纸角有块焦痕——像是被烛火烧过,又匆忙扑灭的。
她想起昨日沈墨来说:\"我查了,王善保家的前日去城南纸坊买过粗纸,说是要打鞋样。\"
\"这是我的字?\"贾悦忽然开口,\"嬷嬷莫不是拿错了?
我昨日在佛堂抄经,用的是薛姨妈送的洒金宣,怎么会用这种粗纸?\"
\"你还敢抵赖!\"王善保家的急了,\"奴亲眼见你写的!\"
\"嬷嬷亲眼见的?\"沈墨的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转头,见他立在廊下,月白直裰被月光镀了层银边,\"那嬷嬷可知,这纸是城南李记纸坊的?
贾府用的纸向来是苏州玉雪斋的,连粗使婆子的账本都用玉雪斋的竹纸。\"他走上前,指尖轻点纸角焦痕,\"这焦痕是烛芯烧的,李记纸坊的纸掺了稻草,烧起来有股草灰味——嬷嬷若不信,不妨闻闻?\"
王善保家的凑过去,刚吸了口气,便皱起鼻子:\"是...是有股草味...\"
\"还有这字迹。\"沈墨从袖中摸出贾悦昨日抄的经卷,\"五姑娘习的是卫夫人小楷,起笔有回锋,收笔带飞白。
这纸条上的字,起笔生硬,收笔拖沓,倒像是照着经卷描的。\"他抬头看向贾母,\"老祖宗若不信,不妨让园里的先生来辨辨。\"
贾母眯眼瞧了瞧两张纸,忽然笑了:\"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是有人想往我五丫头身上泼脏水。\"她把纸条往王善保家的怀里一丢,\"你当我老糊涂了?
我五丫头是什么样的孩子,我比谁都清楚!\"
王善保家的瘫坐在地,药布散了,露出手背红肿的伤——那是前日她想撕贾悦经卷时,被书角划的。
邢夫人捏着帕子的指节发白,却半句不敢说。
贾赦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再发作,只闷头灌了杯酒。
\"老祖宗,今日是团圆宴。\"贾悦起身福了福,\"莫为这点子小事扫了大家的兴。
春桃,把我备的'岁寒三友'糕端上来,松仁是新炒的,还带着热乎气呢。\"
一时间,堂里又响起说笑声。
贾悦坐下时,见沈墨站在廊下,月光落在他腰间玉佩上,闪得像颗星子。
她摸了摸鬓边翡翠簪,想起昨夜他说的\"立住之后,要护着所有立不住的人\"——今日这一遭,算是护了自己,也算护了那些被流言困扰的姑娘们。
夜渐深时,宴席散了。
贾悦往回走,桂香裹着晚风,吹得灯笼上的玉兔晃了晃。
春桃捧着斗篷跟在后面,忽然轻声道:\"姑娘,方才大奶奶屋里的素云来了,说大奶奶明日请您去稻香村坐坐,帖子在我这儿收着呢。\"
贾悦接过帖子,见封皮上\"李纨\"二字写得端方。
她望着月亮笑了——这月亮圆了,可往后的日子,怕是比这月亮更难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