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紫鹃掀开窗帘时,晨雾正漫过廊角的芭蕉叶。
贾悦已立在妆台前,月白粗布裙的褶皱被她理得极平整——这是她去年去乡下收绣样时做的,洗得发白的袖口还沾着点靛蓝染渍,最是不打眼。
“姑娘,旧棉鞋找到了。”紫鹃捧着鞋过来,鞋帮上的泥点已经干成浅褐色,“您当真要穿这个?前儿刘妈妈还说要给您换双新的。”
贾悦接过鞋,指尖抚过鞋面上细密的针脚:“越是新崭崭的,越招人眼。”她蹲下身换鞋,粗布袜蹭过脚踝时有点痒,倒让她想起上辈子挤早班地铁时穿的运动鞋,“小桃昨儿说夏金桂在薛大哥哥院里摔茶碗,我总得多探探底。”
紫鹃蹲下来帮她系鞋带,发顶的珍珠簪子碰得叮当响:“可要带个婆子?我让阿福跟在后头?”
“不用。”贾悦系好最后一个绳结,站起身拍了拍裙角,“薛大哥哥院里的婆子眼最尖,多个人反要露馅。”她摸了摸鬓边的木簪,那是用最普通的黄杨木削的,“你留在房里,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后园看新栽的菊花。”
紫鹃欲言又止,最终只点了点头,把个绣着并蒂莲的小布包塞进她手里:“装了两块桂花糕,饿了垫垫。”
贾悦攥着布包出了缀锦阁,晨雾里的抄手游廊像浸在温水里的丝绸,她贴着朱漆廊柱走,到了穿堂处才拐上西角门。
薛蟠的院子在梨香院后头,原是薛家刚来贾府时住的,如今虽搬了出去,还留着几间偏房给薛蟠存放杂物。
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木芙蓉,贾悦听见了说话声。
她缩在假山石后,石缝里漏出的风带着铁锈味——许是昨日下雨,石头发潮了。
“那绣坊每月赚二十多两银子,原该是咱们的!”夏金桂的声音像碎瓷片刮过瓦罐,“前儿那批蜀锦被她截了胡,你倒好,躲在屋里喝闷酒!”
“可五妹妹...”薛蟠的声音瓮声瓮气,“她到底是贾家姑娘,再说...再说上次我让人砸了她的绣绷,老太太还把我叫去训了半个时辰。”
“你当她真是什么善茬?”夏金桂冷笑一声,贾悦仿佛能看见她涂着丹蔻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拉拢那些绣娘,不就是想在贾府立威?等她成了气候,连你这个表兄都要被她踩在脚底下!”
假山石上的青苔蹭得贾悦后颈发痒,她屏住呼吸,指节在布包上掐出个褶子。
薛蟠的脚步声近了些,带着酒气:“可...可我娘说过,咱们在贾府寄人篱下,得和和气气的...”
“你娘?”夏金桂突然拔高了声音,“你娘就知道念佛吃斋,连自己儿子被人欺负都看不见!”接着是茶盏摔碎的脆响,“你若再这么没出息,明儿我就回娘家,说你薛大傻子连个庶女都斗不过!”
薛蟠倒抽了口凉气,贾悦甚至能想象他涨红的脸:“好妹妹,我听你的还不成?明儿我就让老胡去码头上堵着,她的绣品别想再运出城!”
贾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桂花糕的甜香从布包里渗出来,混着石缝里的铁锈味,直往喉咙里钻。
她想起绣坊里王嫂子的小儿子病了等钱抓药,想起赵妈妈新收的学徒绣的并蒂莲针脚多齐整——这些人,她绝不能让夏金桂毁了。
“姑娘?”
身后突然响起的低唤惊得贾悦差点撞在假山上,她转身见是小桃,鬓边的珠花歪在耳后:“我按您说的让周瑞家的派了婆子,她们说薛大奶奶刚走,您...您没事吧?”
贾悦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把布包递给小桃:“没事。”她理了理被石缝勾住的裙角,“去前院找辆青布小轿,我要去松竹斋。”
松竹斋的门帘被风掀起时,沈墨正低头拨弄茶炉。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一笑,茶烟里的眉眼像浸在温水里的墨:“五姑娘今日这打扮,倒像是要去乡野踏青。”
贾悦在他对面坐下,小桃接过茶盘退到门外。
她把早上听见的话原原本本说了,末了道:“夏金桂是铁了心要断我的活路。”
沈墨的手指在茶盏上敲了两下,炉子里的炭块噼啪作响:“薛大公子虽莽撞,到底重情义。若能让他明白夏金桂是利用他...”他顿了顿,“下月初八的家宴,老太太要请南安太妃,到时候人多眼杂,正是让夏金桂露马脚的好时机。”
贾悦望着他袖角的瘦竹纹,突然想起前晚他说的“明知要摔得头破血流,还肯往前挣的人”。
她指尖抵着茶盏,水温透过瓷壁渗进来:“要怎么做?”
“她不是总说你拉拢绣娘?”沈墨的眼睛亮了些,“你让绣娘们把绣品拿到宴会上展卖,再让薛大公子撞见夏金桂私下联系绣娘,许以高价挖人——”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到时候,薛大公子自然知道谁才是真心待他。”
贾悦的心跳得有些快,她想起王嫂子说过夏金桂的陪房周瑞家的曾去绣坊探过口风:“好,就这么办。”
傍晚时分,贾悦站在周瑞家的院外。
门廊下的鹦鹉正学舌:“姑娘慢走。”周瑞家的听见动静,擦着手上的面渍迎出来:“五姑娘这是哪阵风刮来的?快屋里坐。”
屋里飘着新蒸的枣花馍香,贾悦接过茶盏,笑道:“前儿我那绣坊能在城南开分店,多亏周姐姐帮着说项。”她从袖中摸出个锦盒,“这是苏州的苏绣帕子,姐姐收着玩。”
周瑞家的打开盒子,帕子上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她喉结动了动:“五姑娘这是折煞我了。”
“我还有件事要麻烦姐姐。”贾悦放下茶盏,“下月初八的家宴,夏大奶奶若有什么动静,还请姐姐帮我留意。”
周瑞家的望着帕子上的金线,突然笑了:“姑娘放心,我在这府里当差二十年,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还看得明白。”她压低声音,“昨儿我瞧见夏大奶奶的陪房往城外送了个包裹,里头好像是账本。”
贾悦的指尖在膝头轻轻一叩,面上却只带了三分笑:“那就劳烦姐姐多操心了。”
夜深人静时,贾悦坐在妆台前,妆匣最底层的翡翠簪子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紫鹃端着安神汤进来,见她盯着簪子出神,轻声道:“姑娘,汤要凉了。”
“放下吧。”贾悦摸了摸簪子,凉意顺着指尖爬进心里。
她想起夏金桂摔茶盏的声音,想起沈墨说的“让她自食其果”,想起周瑞家的眼里那丝算计——这场家宴,怕是要比她想的更热闹。
紫鹃吹灭烛火时,贾悦望着窗外的月亮,它像枚被磨得发亮的银锭,悬在紫藤架上。
明日要让刘妈妈把那套月白缠枝莲的裙衫找出来,素净些,才不显得扎眼。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贾悦翻了个身,锦被里还留着紫鹃晒过的太阳味。
她闭眼前最后想的,是宴会上那方展绣的桌子,要摆在廊下最亮的地方,让南安太妃一抬眼就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