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风裹着桃香钻进廊下,烛火在青铜灯树间明明灭灭,将众人的影子投在粉墙上,晃成一片流动的墨色。
李纨命丫鬟将新换的雪浪笺分到各人案前时,薛宝钗已搁了笔。
她素白的指尖捏着诗稿,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出清响,起身时裙角扫过案头的青梅蜜饯,却像没察觉似的,只垂眼望着贾母:\"方才五妹妹的诗叫人开了眼界,我这歪诗倒显得寒碜了。\"
贾母正用银剪子挑灯芯,闻言抬了抬眼:\"宝丫头素日最是谦逊的,拿出来瞧瞧。\"
众人的目光便都聚过去。
薛宝钗将诗稿递给平儿,袖中飘出一缕沉水香。
平儿展开念时,廊下的穿堂风恰好掀起纸角——\"月移花影过东墙,灯照罗衣染夜香。
玉笛频吹春欲醉,画船轻荡水初凉\"。
尾音未落,邢夫人先拍了手:\"到底是薛姑娘,这诗里的景致活灵活现的。\"王夫人也笑着点头:\"比那起酸腐的男诗强多了。\"
薛宝钗眼尾微弯,却在落座时瞥了贾悦一眼。
那一眼极轻,像片落在水面的柳叶,可贾悦还是捕捉到了——她想起方才廊角那抹青布裙,想起尤二姐昨夜在她房里压低声音说的\"宝姑娘近日总往梨香院侧门跑,跟着来的车轿挂的是墨绿帷子\"。
墨绿帷子,正是北静王府侧妃的车辇规制。
\"五妹妹该你了。\"探春推了推她的胳膊,砚台里的墨香突然变得浓重。
贾悦望着案上的雪浪笺,指尖在狼毫杆上轻轻一叩——她原想作首应景的春夜诗,可方才薛宝钗的目光像根细针,扎得她心里发疼。
前世她在职场被人背后捅刀时,也见过这样的眼神,表面笑着,底下却攥着刀。
笔锋落纸时,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贾悦听见自己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想起方才黛玉说的\"清风拂面自留香\",想起贾母方才看她时眼里的温和,突然就有了底气。
等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将诗稿推出去,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清脆脆:\"灯火阑珊映画廊,春风入梦绕雕梁。
谁言女子无才志,自有诗书压众芳。\"
满座先是一静,接着炸开一片惊叹。
黛玉原本攥着帕子咳嗽,此刻帕子滑落在膝头也顾不上,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子:\"好个'自有诗书压众芳'!
我往日总觉得女子才名是虚的,今日才算明白,这诗里的底气比男子的状元帖还重。\"李纨扶着桌沿站起身,素日端着的端庄也顾不得了:\"这诗格局大得很,我从前读谢道韫的咏雪诗,也不过如此。\"宝玉拍着桌子直跺脚:\"五妹妹这诗该抄去挂在大观园门口,让那些说咱们姑娘家只知描花绣朵的人看看!\"
贾母把诗稿举到灯前看了又看,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我就说咱们悦丫头是块金子,早晚要发光。\"她转头对王夫人笑,\"你明日让赖大家的去书坊,把这诗刻个拓本,给各房都送一份。\"
王夫人的指甲在椅背上掐出个白印,勉强笑着应了。
王熙凤端茶的手顿了顿,茶盏与托盘相碰,发出细碎的响。
只有薛宝钗,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慢慢褪了,指尖绞着帕子,绞得帕角的并蒂莲都起了毛边。
就在这时,廊外突然传来丫鬟的通传声:\"回老祖宗,外头有个丫鬟说要见五姑娘,说是...说是哪位高官家的小姐托她带的信。\"
众人的目光\"刷\"地转过去。
穿青布裙的丫鬟被两个婆子架着推进来,双螺髻散了一绺头发,腕上的红绳勒得手腕发红。
她扫了眼满堂的主子,\"扑通\"跪下,声音发颤:\"奴...奴才是替安远侯府二姑娘送的信,她说五姑娘的诗都是抄的,欺瞒老祖宗!\"
王熙凤\"哎呀\"一声,扶着桌子站起:\"这可了不得了!
老祖宗最讨厌弄虚作假的,要是真有这事...\"她话没说完,却意味深长地瞥了贾悦一眼。
王夫人的脸沉下来:\"把信呈上来。\"
贾悦望着那封被婆子递过来的信笺,心下先冷笑——信是用最普通的竹纸写的,边缘还沾着星点墨迹,显然是刚写完不久。
她展开看了两行,抬头时目光像把刀:\"安远侯府二姑娘我从未见过,她怎知我会在今日作诗?
这信墨迹未干,纸张也不是侯府常用的洒金笺。\"她顿了顿,将信递给沈墨,\"沈公子是书香门第出身,不妨看看这纸的质地。\"
沈墨接过去,指尖在纸面上轻轻一擦,又凑到鼻端闻了闻:\"这是京郊纸坊出的粗纸,安远侯府用的是苏州澄心堂纸,我前日还替侯府抄过帖子,断不会认错。\"他抬眼时目光沉沉,\"再者说,若真有人要告发,怎会派个连门都进不得的丫鬟递信?\"
贾母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敲,震得茶盏都跳了跳:\"把这丫鬟带下去审!
我倒要看看,是谁吃饱了撑的,敢来咱们贾府撒野!\"
青布裙丫鬟一听,立刻哭嚎起来:\"奴才冤枉!
是...是蘅芜苑的莺儿姐姐让奴才这么说的!\"
薛宝钗\"哐当\"撞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裙角,她却像没知觉似的,脸色白得像窗纸上的月光:\"你...你血口喷人!\"
\"审!\"贾母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的风,\"连带着蘅芜苑的人一并查!\"
廊下的婆子应了声,架着青布裙丫鬟退下。
王熙凤的笑容僵在脸上,悄悄往王夫人身边挪了挪。
贾悦望着薛宝钗攥得发白的指尖,突然想起方才她与青布裙丫鬟在廊角交头接耳的模样——原来那丫鬟不是外头来的,是有人特意扮作外院的,好把水搅浑。
待众人渐渐安静,贾母扫了眼满座,语气缓了些:\"今日这诗会原本是乐事,倒闹得乌烟瘴气。
悦丫头,你且回房歇着吧。\"
贾悦福了福身,转身时瞥见薛宝钗正用帕子擦裙角的茶渍,手指抖得厉害。
她走到廊下,沈墨跟了过来,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北静王府侧妃近日总让心腹丫鬟往梨香院送东西,我昨日在茶肆听人说的。\"
贾悦脚步微顿。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得人心慌。
她望着月亮底下摇曳的桃枝,忽然想起尤二姐说的\"墨绿帷子\",想起方才青布裙丫鬟腕上的红绳——北静王府侧妃房里的丫鬟,腕子上都系着红绳避邪。
\"我知道了。\"她对沈墨笑了笑,转身往自己院里去。
春桃举着羊角灯在前头走,灯影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蜿蜒的蛇。
贾悦摸着袖中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方才薛宝钗擦茶渍时,帕子掉在地上,是她捡起来递过去的。
帕角有块淡淡的墨渍,和那封密信上的墨迹,颜色竟一般无二。
她望着前头的月亮门,嘴角慢慢勾了起来。有些事,该查查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