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抹了把脸上的血,瞪着那几个瘫坐在地上的老人,又急又怒地转向方稷:“方老师,他们割的是试验田!抗倒伏5号和抗旱3号的对比数据全毁了!这要报公安,这是破坏生产研究,得严肃处理!”
方稷没说话,只是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混在一起的麦穗,金黄的麦粒从他指缝间漏下,洒在泥土里。他盯着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铁柱,你知道人饿极了会干什么吗?”
铁柱一愣:“可他们是偷……”
“有人偷粮食,是贪小便宜。”方稷打断他,声音低沉,“可有人偷粮食,是因为真的活不下去了。”他抬头看向那几个老人,他们的衣服补丁摞补丁,裤腿磨得发亮,脚上的解放鞋连鞋底都快掉了。“咱们搞农业研究,不就是为了让人吃饱饭吗?要是连眼前这几个老人都救不了,研究出再高产的麦子,又有什么用?”
铁柱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和麦芒的手,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就在这时,那个豁牙老头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左右开弓地扇自己耳光,枯瘦的手掌打在脸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俺不是人!俺该死!”老头一边打一边哭嚎,“专家研究麦子是为了让大伙儿吃饱饭,俺却为了私心把试验田毁了!俺该死啊!”
另外两个老头也跟着跪下,一边抽自己一边哭:“俺们这些老不死的,活该饿死!不该祸害庄稼!”
他们的脸很快被打得通红,可手上的力道一点没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里的愧疚。老支书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攥住豁牙老头的手腕:“老哥!别打了!”
老头却挣扎着还要打自己,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横流的脸上往下淌:“让俺打!俺心里疼啊!你们要是打俺们,骂俺们,俺们心里才好受,可你们,可你们为啥要把俺们当人看……”
方稷深吸一口气,走过去蹲下身,把几个老人挨个扶起来。他们的手冰凉粗糙,像干枯的树皮。
“老同志,别这样。”方稷拍了拍豁牙老头的肩膀,“麦子毁了还能再种,人要是饿出毛病,就真没救了。”
豁牙老头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方稷,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个孩子似的抱住方稷的腿:“专家!俺们对不住你啊!”
夜深人静时,铁柱蹲在田埂上闷头抽烟。方稷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烤红薯:“还生气呢?”
铁柱狠狠咬了口红薯:“我就是想不通!他们可怜,就能随便毁咱们的心血?”
方稷望着星空下的麦田:“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做农业研究吗?”他指了指远处蜷缩在草垛旁睡觉的老人们,“我导师说过,粮食不单是地里长出来的,更是从人心里长出来的。”
方稷卷着裤腿,赤脚踩在泥地里,一株一株地检查被割乱的麦秆,试图从混杂的麦穗中分辨出不同品种的痕迹。铁柱跟在他身后,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停。
“方老师。”铁柱抹了把汗,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抗倒伏5号和抗旱3号的麦穗混成这样,神仙也分不清!”
方稷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麦芒,借着灯光仔细观察麦粒的饱满程度。
他知道铁柱心里有气,但更知道这个憨厚的东北农村汉子比谁都认真。
果然,没过多久,铁柱又闷声不响地蹲下来,继续分拣麦穗。
豁牙老头带着另外几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手里捧着几碗热腾腾的玉米糊糊。
“方专家,歇会儿吧,喝口热的。”老头把碗递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愧疚。
方稷直起腰,接过碗,温热的玉米糊糊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一夜的疲惫。他看了看老人们,他们的手上沾着泥土,裤腿上还挂着麦芒,显然也跟着忙活了半天,他们也很久没能吃这么饱了。
“老同志,你们去休息吧,这儿有我们呢。”方稷说道。
豁牙老头却摇摇头,固执地蹲下来,抓起一把麦穗:“俺们造的孽,俺们自己收拾。”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麦粒,突然眼睛一亮,“方专家,你看这个,穗子短,麦芒硬,肯定是抗旱3号!俺早几年时种过这个品种,错不了!”
方稷一愣,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果然如老头所说。他惊讶地抬头:“您怎么认出来的?”
老头咧开嘴,露出残缺的牙齿:“这就是感觉,从麦子在手里,就能感觉出他们的不一样。”
铁柱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插嘴:“那您之前咋还乱割?”
老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低下头,声音沙哑:“疯了……就想哪块之前割哪块,让派出所多关我们一段时间……”
方稷拍了拍老头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他转身对社员们喊道:“大伙儿加把劲!天亮前把这块田分出来!”
终于将被他们乱割的麦子分的差不多的时候。
豁牙老头把皱巴巴的帽子往膝盖上一拍,挺直了佝偻的腰板,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年轻人般的光亮:\"方专家,您要信得过俺们这几个老骨头,\"他伸出树皮般粗糙的手,挨个点着身边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伙计,\"俺们一定好好干,半夜听声儿抓田鼠都是一把好手!\"
王瘸子突然把拐棍往地上一杵,竟单腿站了起来。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在夜风里飘荡,他却站得比谁都直:\"方专家要是不嫌弃,俺这条老命就押在试验田了!\"他拍了拍残腿,\"这腿是修红旗渠时砸的,但俺的眼睛比测墒仪还准!\"
方稷的眼眶突然发热,点点头,表示以后他们就在这里工作。
他看见老人们皲裂的手掌上,那些深嵌在皱纹里的老茧还在泛着麦芒的亮光;看见他们佝偻的背上,依稀残留着\"农业学大寨\"标语的字痕;更看见他们浑浊的眼底。
\"您放心!\"老头突然挺直腰板敬了个军礼,姿势标准得让人心酸,\"俺们就是熬干这身老油,也绝不让您的心血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