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驶入北京站,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在清晨的薄雾中格外清晰。
冯知微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望着窗外灰扑扑的站台。站台上,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推着行李车慢悠悠地走着,远处墙上\"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标语已经有些褪色。
这次回国的路程格外漫长。布鲁塞尔的会议结束后,代表团原计划从莫斯科转机直飞北京,却因为航路管制被迫滞留。铁柱急得在谢列梅捷沃机场直转圈,最后还是冯知微拍板:\"买火车票,走西伯利亚铁路回国。\"
此刻,孙兴华正在清点随身携带的样本箱。这些贴着中俄双语标签的麦穗标本,是他们此行的珍贵收获。还有给方稷带的糖果,布鲁塞尔和俄罗斯都给方稷买了巧克力,也不知道方老师喜不喜欢。
铁柱蹲在座位旁,冯知微也一直沉默,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挎包里的电报底稿,在莫斯科车站,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个还营业的电报局,却因为线路故障,只发出去半截电报:\"会议顺利,乘火车返京......\"
\"铁柱,\"她突然压低声音,\"你说方老师会不会怪咱们没及时汇报?\"
铁柱把包好的证书塞进黄书包最里层,闻言抬头:\"不能吧?老师最烦那些虚头巴脑的形式主义。\"他挠挠头,\"上次部里要日报表,他不是直接给周部长写了封长信?把那些文山会海都给直接拒了。\"
\"到站了。\"孙兴华突然打断他们,拎起鼓鼓囊囊的行李,\"我先去农科院交材料,再......\"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汽笛声淹没。
列车缓缓停稳,车窗外传来熟悉的吆喝声:\"北京站到了!旅客同志们请带好行李物品......\"
冯知微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贴着各国标签的会议资料、用丝带捆好的实验数据、还有巧克力。她深吸一口气,跟着人流走向车门。
六天六夜的跨国旅程终于结束,但不知为何,她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推开育种实验室斑驳的木门,一股熟悉的麦香混合着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冯知微的目光直接落在靠窗的那张旧办公桌上,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搪瓷杯里还泡着半杯没喝完的茶,茶叶已经发黄干涸,显然很久没人动过了。
\"方老师呢?\"铁柱的大嗓门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格外响亮。
隔壁办公室的老研究员摘下老花镜:\"你们不知道?小方在你们出国当天就去医院了。\"
\"什么?!\"铁柱手里的行李\"咚\"地砸在地上,震得窗台上的试管架哗啦作响。
他的脸瞬间煞白,\"我就知道!出发那天我就看他不对劲!\"他狠狠捶了下自己的大腿,\"走路都打晃,我还当他熬夜整理资料......\"
冯知微一把抓住老研究员的胳膊焦急的询问:\"您知道方老师在哪家医院?严不严重?\"
老研究员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在301医院骨科......你们也别太着急,前两天周部长他们去看过,你们老师手术很成功。\"
苏丹突然蹲下身,默默捡起铁柱掉在地上的行李。
她的手指抚过那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巧克力,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方老师肯定是怕影响我们在峰会上的发挥......\"一滴眼泪砸在油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301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人鼻子发酸。冯知微走在最前面,呢子外套的下摆随着急促的脚步不断翻飞。
推开病房门的瞬间,她的心脏狠狠揪了一下;
方稷半靠在病床上,右腿被牵引装置高高吊起,苍白的脚踝上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碘酒痕迹。床头柜上堆着厚厚的资料,笔记本摊开着,钢笔的墨迹还没干透。
听到响动,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呦,都回来啦?\"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就像平时在实验室里讨论数据一样自然。可冯知微却看见他藏在被单下的手正死死攥着床单,指节都泛了白,那是在忍痛时才有的小动作。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们领奖的照片了,\"方稷笑着指了指床头的小电视,\"表现得很好!尤其是转基因辩论那场......\"
\"老师!\"铁柱突然冲过去,这个一米八几的壮汉哭得像个孩子。他跪在病床边,颤抖的手想碰又不敢碰方稷的腿,\"您做手术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病床的铁栏杆上,\"要是、要是......\"他说不下去了,只能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床沿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方稷显然被这阵势吓到了,他下意识想坐直身子,却被疼痛逼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勉强笑了笑:\"嗨,又不是什么大手术,就是清理下膝关节......而且部里安排的是最好的医疗资源,你看住宿都是单间还有电视呢,我这几天都和休假一样。\"
冯知微走到床边,她的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墨迹,突然意识到,就在他们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老师正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忍着痛修改论文。
\"医生怎么说?\"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没事,休息两周就能......\"
\"方教授需要至少三个月的康复训练。\"护士长推门而入,毫不留情地拆穿,\"软骨严重磨损,胫骨平台坏死,再晚来几天就要换关节了。\"她严厉地扫了一眼床头的资料堆,\"而且我再说一遍,住院期间不许工作!\"
房间里瞬间安静得可怕。铁柱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瞪得老大。孙兴华猛地转身面对窗户,肩膀绷得紧紧的。苏丹死死咬住嘴唇,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
方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缩了缩脖子,试图转移话题:\"那个......布鲁塞尔的转基因辩论,你们处理得很好。\"
\"老师!\"冯知微突然提高了声音。这个从来沉稳克制的女弟子一把抓起床头那摞资料,纸张在她手中哗啦作响,\"您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她的眼泪终于决堤,\"要是手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连最后一面都......\"她的声音哽住了,\"我们把您当家人,您把我们当家人了吗?\"
方稷彻底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把他花白的鬓角映得近乎透明。许久,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擦去冯知微脸上的泪水:\"傻孩子......\"
他的手掌还是那么温暖,掌心那些常年做实验留下的茧子,轻轻拍了拍离自己最近的铁柱。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总是把学生护在身后的老师,从来不懂得像爱护他们一样爱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