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三月三日，凌晨七点，大雾。”
“三月三？我记得你常常说这个日子你的家乡会放一个特别的假期，全——国，都没有。”
抓到一瞬间的关键词，矢车菊想给垮下脸三小时的闷闷不乐先生找点趣味，比如一些日历笑话。
可同事这么多年的老同学都晓得对方的本性，这样的装蠢只是较内向者想听到日常的嘈杂而已，可能……应该是墨菲斯托自己把隔音设置的太好了吧，实在抱歉。
“农历三月三，不，这不是重要的，你也知道，连天大雾不是什么值得放松的好日子。”
是的，不论是在海上还是陆地上，连续好些天的大雾是非常可怕的，一是空气质量，二是视野，人类作为一种极为依赖视野的动物，天生恐惧这目不十步的雾。
但是，好像，我们靠岸了。
“嗒，嗒，嗒……”
一黑一蓝，一前一后，慢慢走下楼梯，“里海怪物”的高度相较于正常客机还算得上高的，再加上实际可见度不足五米，都不敢走太快。
也同样没有闲聊的欲望，未知太多了，以至于墨菲斯托对任何事物都在产生怀疑。
“帮我看一下，现在是多少点。”
“早七点四十一，需要精确到秒吗？”
不必了，墨菲斯托只是在相互对口供，这是很常用的验证信息方式，一是防止错误，二是确认自己是否清醒。
虽然有些难堪，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对精神一类的东西的抵抗程度很差，不然在美国那两次就……
唔？
有人在拍他的肩膀。
本能回头，还看得很清楚，是那熟悉的矢车菊蓝围巾。
本能点头告诉对方自己没问题，再继续下楼梯。
是不是最近真闲得慌，甚至开始怀疑这从暴雨开始就救自己好多命的怀表。习惯性挠一挠头发，好像今天起床没梳头来着……问题不大，怀表还是留给矢车菊吧，有时候产生怀疑就很难回得去了。
来到地面，墨菲斯托刚准备按动怀里的笔，以快速撤回这个大家伙，就看到前方雾里跑来一个人。
可见的，他身着背带裤，白长衫，外搭黑马甲，双手紧下来一双乌黑的白棉线手套，臂膀宽厚，身上多脏污，应该是从事维修等劳动事业的工人。
“嘿，你们，这里不允许泊船！”
不可见的，粗狂的声音，无法精确年龄的面部，不过仅仅依据声音、身材和脸型，墨菲斯托大抵认为这人正值三十前后的壮年期。
这个判断也跟矢车菊的大差不差，在这个课题上他俩都拿一样分。
“船？你再看看这是不是船。”
墨菲斯托反应很快，常年的职业素养让他装的十分自然，高高在上的气势立马就放出来，咄咄逼人的脚步都快要踩踏到那男人脸蛋上。
“船？这特么就是飞机我们格罗夫的老爷也……”
“嘿，劝你们听老大的，赶紧把船开走……呃。”
最先凑上前的男人愣住，后上来的帮手也愣住，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仰起头，张大嘴巴。
这“不列颠粗口”是船？两个大大的机翼已经横上船坞来，刚才离得远没感觉，凑近了才发现这个“怪物”。
“现在是什么地方？我们迷失了航线，请务必配合。”装腔作势，墨菲斯托最擅长这个，他甚至还板正了脸。
但这似乎太过于管用了，对方那所谓“老大”就真跟当过大头兵一样，只是本该挺着的身子瞬间弯下来，都有些颤颤巍巍。
很明显了，他当然见过这类似的大怪物，说实话上次那叫什么，战列舰？不不不，他不想记得了，那玩意儿简直就是催命符，你不敢冲他就在海岸远远的开炮逼你冲。
“伦敦，白教堂区南，格罗夫船坞，您随便停，随便停，我想格罗夫的老爷们肯定不介意……为，为了不列颠！”
就似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腰板又挺直起来，表情也开朗起来。啊！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毕竟惹谁都不能惹军爷。
“塞好你的嘴。”
墨菲斯托给予对方一个很没有必要的忠告，便带着矢车菊迅速离开，头也不回的。
当然没人敢拦，只要这一切足够自然，更别说在两人离开后，再看河面，那头“怪物”居然消失在了雾里！
所以没人敢相信，没人敢当真，没人敢过问。谁知道这是不是最近军方在搞什么能潜在水里，又能浮在海面的“船”呢？
这倒让墨菲斯托两人轻松不少，至少不需要在尝试美食，亦或是闲逛的时候听到到处都在讨论一只能在水里游的铁鸟。
可是呢……雾还是太大了，伦敦市本身的城市规划就有问题，过于狭窄的街道，过于老旧的设施，你很难相信这仅仅四辆马车的街道就是一条主干线。
更别说此时即二十世纪初的伦敦，汽车还未能完全取代马车，于是就出现了，马路上，大雾里穿梭的车灯，以及更危险，只有一点点火光的马车。
“糟糕的交通。”
在亲眼目睹血肉的马与钢铁的车在十字路口相撞后，矢车菊不得不啐一嘴这种欧洲老城区现状，没有十字路口，白日里路灯也不打开，虽说这种雾开了也没用。
“我记得20年有个税法来着。”
“拥堵费？”
“对，就是那个双赢的政策。”
两人总是心有灵犀一般，其实主要还是历史方面的臭味相投。
不过确实，1920年英国出台的拥堵费是个双赢的政策，即：“对购买私家车的个人收取“合理的”拥堵费。”
这个政策是不是很合适？用收费降低你购买汽车的数量。但实际上不然，真这么搞人家车企怎么卖钱，那肯定得把税藏起来，不让你买了再交，而是替你交，即把税藏在购买费里。
一收到底，是不是很大胆？当然，双赢当然得赢两次，上路了再上门收嘛～
“可我记得这只是一个教授的论文来着。”
“额？”
墨菲斯托瞬间呆愣住，他就这点不好，知识范围很广，但是，大多都不太精细，在毕业上岗考试时也常常犯这样的错误。
“呵呵呵……”
掩面的围巾再提一提，但是弯弯的眉角早就暴露了矢车菊的笑。噢，拜托，美丽的小姐你别笑了好吗？我知道这很蠢……
尴尬的时候都会捏一捏鼻子，墨菲斯托此时格外地怀念当年暴雨前的日子，只戴着口罩，表情信息点都在眼耳上，现在却只能用手来。
“呼——哒哒哒……”
像是一阵风吹过，又像是小孩在嬉戏打闹，你可以看到，几个小孩从我俩身侧迅速闯过，真的是“闯”，多少有些用力。
他们都很有特点，比如只有最小个戴着报童帽衣着干净，最高个的披着绝对不合身的大衣，不高不矮的穿着最普通也最脏。
他们一行四人见身后两个“蠢货”外地佬没动作没反应，便一溜烟，整整齐齐钻进巷子里。
说实话，墨菲斯托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会有死胡同这种东西的出现，难道不浪费城市地皮？
不过问到矢车菊，也只给得一个最简单的回答——没有城市规划。
自己建造自己的房屋，开始没钱，有钱了又扩建一下，久而久之就会出现这类城市房屋间的死胡同。
也有另一种生成办法，比如本身就是一条相通的巷道，可总有城市垃圾废品，也可以是放了都没人捡的杂物，一旦堆积过多了，就会像消防通道那样，成为了死胡同。
“噢，我就说那两个蠢货准是外地佬吧！”
“那当然，杰尼老大就是聪明。”
“是的是的，杰尼老大聪明又厉害，哇，这个表甚至能显示年份，我从来都没见过。”
“嘿！珍妮，别乱搞，弄烂了卖不出好价钱怎么办？”
“不不不，我看最值钱的还是这个！”
说着，那位约摸身高一米五六的大衣少年高高举起手中“战利品”——一个银色透明四边棱形锥。
嘿，纯银工艺品，肯定能卖那个老登好价钱！
“好噢！”
众人纷纷祝贺着，当然，除了那位什么也没摸到的报童帽小个子，毕竟他只是一个替罪羔羊，一身整洁，面容姣好，还是个男孩！
没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了！哪怕最近报纸上政府老爷还宣传什么，女权啊女权。呸，还不如这死胡同里的杂物堆有权利，至少这里的巷子不用跟白教堂那帮穷寡妇一样白天工厂晚上挑灯。
是的，就像这里的杂物堆一样，只有卖不得几个钱的破布和木条箱子，乞丐都不稀罕拿，毕竟碰这些玩意儿还得小心里面的臭垃圾，不然为什么人要在后面还设堵墙。
当然，除非报纸上满是关于死胡同太臭的新闻，不然政府老爷就是路过这里要穿高跟鞋也绝不出钱建排水沟。
“嘿！先生女士，要来份报纸吗？最新的早间新闻，相信我，这绝对都是非常难得的新鲜事儿。”
正要转身走进那个巷口，竟有一报童不知何时拦在墨菲斯托两人身前，打开他那挂在胸口前的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可不止报纸。
香烟，鞋油，鲜花，发卡……可以说什么都有，普通人见了都得好奇打量一下，这谁家小子这么有商业头脑。
“噢，我可以试试这个发卡吗？”
矢车菊伸手拿起一个淡蓝色蝴蝶发卡，就好像真的被吸引一样。
嗯，没错，我说了好像。
小聪明这个东西谁都有，这在马路对面盯了十分之久的小孩肯定有问题，这不，他说话声音太大了，甚至惊动起整个死胡同。
“嘿，嘿，白耗子让开！”
“噢！”
嘴上说是让开，大衣少年手下也不留情，一把将那瘦小的报童帽男孩推倒在地，这几步流畅到周围反应过来的同伙都没起身。
这群小扒手们就像断尾的壁虎，一个个惊慌失措又极为熟练地爬上杂物堆，也不管哪个木条扛不住，也不顾哪块布踩不得，反正谁跌倒谁倒霉。
爬啊，跑啊，翻上墙去，惊慌使他们分泌出大量肾上腺素，这种物质可是好东西，当然，这也让或跌下或跳下墙去的他们感到更加乏味。
他们没有追上来？不敢相信，却更不敢逗留，至少这帮外地蠢货连警察都不会喊。
一群小老鼠就这样溜进人群里。
他们成功了吗？或许这些东西就是在这座城市里苟活好几天的权利。
啊啦啦，墨菲斯托不知道啦，只与矢车菊对过眼神，他们俩都没有把真家伙放口袋的习惯，被偷走的只是长相一样的监听定位器而已。
一些史塔西的小小玩笑～
“小朋友，可以告诉我你们住在哪吗？”矢车菊蹲下身子，这时候的她才与那小贩子视线平行。
小贩子见如此，肯定着急，身份和计划已经被识破了，只是他也不敢走，一个是不觉得自己跑得掉，另一个是面前的女士还带着自己的发夹，那可是两便士进的货。
于是，颤颤巍巍的小贩子，强撑表情，支支吾吾地解释：“不，不，我只是看到小姐您的美丽，若是少上几分点缀，会，缺少一些，额……我是说，您戴上发卡的样子，就像是故事里的仙女。”
“不，孩子，我是说，你平常都住在哪呢？”拙劣的伪装，矢车菊并不吃这套，而是换一个词汇，诱导对象说出自认为的目标。
“白教堂，白教堂隔壁街的格罗夫庇护所……”
回答的很迅速，并不像是临时的谎言，这失措的样子也不像是常犯，但以防万一嘛。矢车菊轻轻拨下自己的围巾，显露出那份搭配弯弯眉角的柔和微笑。
或许小贩子的想像是正确的，在这个被灰白黑抹成一团的城市里，自己面前的蓝围巾小姐，就像是故事里的仙女一样。
她很温柔，没有打骂，没有责怪，没有咄咄逼人……唔，除了被偷走东西还嬉皮笑脸的蠢以外，就像那些单纯到1英镑，不，10英镑一束花都愿意买的贵族小姐。
“真的吗？”
“是，是的！”
是的，他发誓，自己除了出生到六岁之前都在那狗蛋孤儿院一样，被里奥老伯带走后，就一直住在那个鬼地方。
“那这个发卡多少钱？”矢车菊摸了摸，其实她更喜欢朴素一点的款式。
“五……唔，四便士，小姐。”
在庇护所里，四便士能睡跟棺材一样的床，但是至少他有毯子可以盖；两便士能睡椅子，但至少他有座位可以坐；一便士可以睡绳子，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而自己偷偷藏在话里的一便士，就当是还给曾经那位给予自己在雨幕里生存权利的人吧。
虽说一便士也不够自己吃饱饭就是了。
不过矢车菊没有回答，更没有支付的举动，这让小贩子有些局促，他十分害怕客人会赊账，因为他本身没有任何反抗和拒绝的能力。不交税，警察不会管。
只是顺着她温柔的目光看去，就见到一位年轻人，牵着衣衫有些脏乱的精致男孩，就这样慢慢走来，不过那位大人的走路姿势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了？墨菲斯托承认一手掏兜一手牵着比自己矮半个身子的小娃仔有点怪，但是你可以否认我，不能否认支付你商品的上帝——顾客就是上帝！
“答应我一个条件，孩子。”
墨菲斯托也蹲下身来，与这位小贩子平视。
取出兜里的两粒银块，展开手心，平放在对方面前。
说句实话，他本身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怜惜感，会去同情弱小，会去引导弱小，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都是可教之才。
在这一点上，墨菲斯托跟炎国大部分教师都是一样的，就像面前的这个孩子，如果他真的想救自己，真的想摆脱底层老鼠的地位，自己不介意帮一把。
“不，先生，这不是便士。”小贩子有些惊慌失措，他从前也从事过偷盗，他很清楚纯银制品长什么样。
“就当是我看好你推销产品的潜力，至少你确实会说话，对吧小先生？”
把十两银块丢进小贩子的箱子里，又顺手拿出一份报纸，便站起身来，补充一句。
“你就当我是那种有钱没地花的大善人，如果你真的有东西，算我看对眼，如果你就是个混蛋，那就当我喂给狗的救济粮。”墨菲斯托向来好话说在前头，脏话也骂的出口。
就这样，牵着小男孩，领着矢车菊，头也不回，留着那迅速关上箱子的小贩子。
“呼，哈，呼……”
人都走远了，他还愣在原地，胸口上下起伏，瞪大眼睛，他不敢置信，就这样站着思考，甚至忘记继续对周围人的叫卖。
他只是一个最低贱的贩子，交不起税，甚至于这些商品都是从工厂废品角落里偷的，那位小姐买走的蝴蝶发卡是自己用很多碎块站一起的，那位先生拿的报纸其实是昨天的早间新闻，不过日期被自己改了改而已。
有东西？他只是个名字都没有的老鼠而已。
就这样站在死胡同口，右手是死胡同，左手是人来人往的大雾，阳光好像透不过大雾。
“白教堂区我记得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来着？”孩子还是矢车菊来牵，因为墨菲斯托并不喜欢接触小孩。
“也不能这么说，至少相比三十二年前要好不少，至少我们遇到的只是小扒手，对吧。”
“嗯哼，我不这么认为，走半小时，旅馆都不见一个。”
事实也是如此，他们走了很久，哪怕是询问了路人，呃，路人没给什么好脸色，可能有墨菲斯托的一分锅？hhhh。
但大多数路人都不推荐白教堂区的旅馆的，倒不是因为环境差，主要还是治安不好。
不过，人在迷茫的时候总会有奇奇怪怪的东西碰到你的神经，比如有个小家伙扯了扯矢车菊的手。
“怎么了？卡佩小先生。”
“我想，我知道。”
卡佩，是这个瘦小男孩的名字。他告诉墨菲斯托两人自己从小在孤儿院成长，也告诉他们自己从小就有名字，从小就没怎么劳动。
那是为什么被排挤呢？
因为卡佩是前两个月才被一个老伯从孤儿院里带走，带到一个大房子里，里面有很多小孩，十来个，男女都有，只是刚才那个穿大衣的才是老大。
老伯说他们都是学徒，学什么？女孩学织布，胆子大的学偷东西。
可卡佩看起来胆子不大，也确实不大，他自己都承认。那为什么要带他来呢？
因为，这也不需要怎么解释，因为上一个“替罪羊”长大了，自己年纪小，能多用好些年。
很好，现在孩子的来历和原因都找到了，跟着墨菲斯托走也只是没有办法，以及墨菲斯托确实说过可以包他吃住。
那么，条件呢？墨菲斯托一直没有说代价，他只是在观察，毕竟看一个人，以貌取人永远是第一标准，哪怕是圣人也躲不掉。
而他的第二标准，则是对方的言行，第三标准才是对方是否为神秘学载体。
因为身份特殊，是神秘学家，又是秘密警察，对待人类和神秘学家的区别是巨大的。是的，他从第一眼开始就发现这孩子的不同，他身上的神秘学气息很收敛，收敛代表着什么？那就是真正释放气息时会更为庞大。
有潜力，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可以带一带……
摩挲着鼻子，跟着卡佩走，墨菲斯托在想，这孩子能运用自己的能力，那么就说明他其实已经发觉了独属于自己神秘术的特点，更能熟练运用。
“你再说一遍，多大了。”
“十，十岁。”其实卡佩有点说谎，他的生日在八月份，他也害怕跟那些工头一样，年龄小的通通不要。
卡佩才十岁，十岁就能较为熟练运用并懂得收敛自己的神秘术，天赋异禀，真的。尽管墨菲斯托从一开始就做得到，跟矢车菊一样，在发觉后的本能如此，但，这孩子仍是天才。
“那很棒了。”
拍拍卡佩的背，算是一种安抚，快去寻找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吧，至少在腿脚酸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