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内的喧嚣宴饮持续了整整三日,美酒的醇香与烤肉的焦香弥漫在军营上空,高洋与晋阳系的将领们推杯换盏,言谈甚欢,初步将这支北齐最精锐的边防力量笼络至麾下。他看似醉眼朦胧,实则心如明镜,观察着每一位将领的性情与态度。
这天午后,宴席将散,高洋放下酒杯,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对众人说道:“诸位将军,国内诸事繁杂,百废待兴,本王心中实在难安。思来想去,需得去平城一趟,将母后迎回邺城,有她老人家坐镇,方能稳定人心,主持大局。”
他话音刚落,几名心直口快的鲜卑将领立刻拍着胸脯表态:
“大王!此去平城路途不近,您只带了一千护卫,未免单薄!末将愿率本部儿郎,护送大王前往!”
“对!请太后回京这等大事,岂能没有兵马仪仗?也算上我一个!”
“末将也愿往!”
这正是高洋想要的结果。他此行只带了一千人马,底气确实不足。而根据密报,母亲娄昭君所在的静心寺,护卫力量也有近千人。若有晋阳兵马随行,既能彰显威仪,也能在必要时形成威慑,不怕母亲不跟自己回去。
他心中暗喜,面上却露出感激之色,点头道:“诸位兄弟如此热心,高洋感激不尽!既然如此,我们便一同北上,正好沿途再看看我大齐的壮丽河山,也让母后看看我晋阳儿郎的雄壮军威!”
军令一下,晋阳兵马展现出了极高的效率。不到三个时辰,一万精锐骑兵已然集结完毕,旌旗猎猎,刀枪映日,军容严整,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高洋看着这支虎狼之师,暗自点头,对晋阳兵马的战斗力和执行力表示认可,心中底气更足。
就这样,高洋带着自己的一千亲卫和一万晋阳铁骑,合计一万一千骑兵,浩浩荡荡地离开晋阳,向北方的平城进发。
四天之后,队伍顺利抵达了平城。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来自繁华晋阳的将士们大跌眼镜。
只见这座昔日前朝旧都,如今已是满目荒凉,城墙残破,草木枯黄,风卷起黄沙,打在脸上生疼。城内人烟稀少,街市萧条,唯有城中心一座名为“清净寺”的佛寺,显得格外突兀和醒目,高耸的塔尖在风沙中若隐若现。
一个年轻的鲜卑小将忍不住撇了撇嘴,用鲜卑语小声嘀咕道:“这什么鬼地方?太后娘娘金枝玉叶,怎么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吃沙子受罪?”
高洋骑在马上,望着这片荒芜和漫天黄沙,眉头也微微皱起,心中同样充满疑惑:母亲就算要礼佛清修,天下名山古刹多得是,为何偏偏要选在如此偏远破败的平城?
这其中定然有不同寻常的缘故。
队伍在清净寺外停下。高洋在众将的簇拥下走近寺门,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对。寺院周围看似平静,实则守卫森严,一些虽然穿着僧袍、剃了光头,但身形彪悍、眼神锐利的人,正手持戒刀或长棍,隐在暗处警惕地注视着他们,那姿态分明是久经训练的武士。
高洋等人刚靠近寺门,立刻有两名手持白蜡杆长枪的“僧众”上前,面无表情地阻拦道:“阿弥陀佛。此乃佛门清净之地,不接待外客,诸位贵人请回吧。”
高洋身后那名刚才嘀咕的鲜卑小将本就对这破地方不满,闻言大怒,用鲜卑话骂道:“混账!寺庙开着门不就是让人进的?你他妈打开门却不接待,开的算什么寺庙?难道是黑店不成?!”
谁知那拦路的“僧众”眼皮都没抬一下,同样用流利的鲜卑话冷声回敬道:“哼,段氏部的鲜卑勇士,都是如此不懂礼数,出口成脏的吗?” 言语间竟点出了那小将的部族出身,显得颇有底气。
高洋心中一动,立刻抬手制止了还想争辩的小将。他上前一步,态度显得颇为谦和,对着守门僧众拱手道:“这位大师,请息怒。在下高洋,听闻母后娄太后在此带发修行,特来拜见,以尽孝心。烦请大师代为通传一声。”
那僧众一听“高洋”二字,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变,显然知晓这位二皇子殿下的身份。他不敢再怠慢,语气稍缓,合十道:“原来是二殿下亲临。请殿下稍候,贫僧这就进去通禀。” 说罢,转身快步进入寺内。
清净寺深处一间僻静的禅房内,娄昭君正心神不宁地捻动着佛珠。她远在平城,消息闭塞,对外界剧变一无所知。
当她听到僧众禀报,说二子高洋竟然带着大队兵马前来时,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意识到大事不妙!她第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见!因为她宽大的僧袍之下,腹部已然高高隆起,怀孕已有七个月之久!这如何能出去见人?尤其是见自己的儿子和外面的将士?
她强作镇定,对回报的僧众吩咐道:“你去回禀二殿下,就说我……我凤体欠安,偶感风寒,需要静养,不便见客。让他……让他先回邺城去吧,待我身体好转,自会与他相见。”
僧众领命,退出禅房,将娄昭君的原话转达给了在寺门外等候的高洋。
高洋吃了闭门羹,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如娄昭君所愿就此离开,反而向前几步,靠近寺门,运足中气,朝着寺内大声喊道:“母后!母后!您还不知道吗?父皇已在青州驾崩!大哥(高澄)也在邺城遇刺身亡!国中大变,山河泣血!儿子高洋,是特意千里迢迢赶来,迎请您回京主持大局,稳定朝纲的啊!母后——!”
他声音洪亮,带着悲怆与急切,清晰地传入了寺内深处。
禅房内的娄昭君,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丈夫驾崩?长子遇刺?这……这怎么可能?!短短数月之间,怎么会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故?巨大的震惊与悲痛瞬间淹没了她,她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
作为妻子和母亲,她本能地想要立刻冲出去,抓住高洋问个清楚明白,问清楚丈夫和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然而,脚步刚迈出一步,腹中胎儿的悸动让她瞬间清醒,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不能出去!绝对不能!她颤抖着手,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这里怀着的,是那死鬼刘璟的孩子!是这个绝对不能暴露的秘密!一旦出去,一切就都完了!
寺外的高洋声嘶力竭地喊了一阵,见寺内依旧毫无动静,既无人出来,也无回应,心中那点残存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
他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和煦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焦虑、愤怒与势在必得的冰冷。
“看来母后是打定主意不肯见儿子了。”高洋冷笑一声,眼中寒光闪烁,“既然如此,那就休怪儿子无礼了!来人!”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为保母后无恙!跟我进去!‘请’母后出来!”
“遵命!”
随着高洋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晋阳铁骑立刻行动!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迅速分散,将整座清净寺团团包围,水泄不通!
紧接着,如狼似虎的甲士们手持利刃,轰然撞开寺门,如同决堤洪水般涌了进去!
寺内那些伪装成僧侣的护卫见状,也知无法再隐藏,纷纷抄起隐藏的兵刃,怒吼着迎了上来!
“保护太后!”
“挡住他们!”
一时间,清净佛寺化作了血腥战场!怒吼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平城已久的沉寂。香炉被踢翻,经幡被撕碎,鲜血溅洒在佛像与庭院之间,禅意荡然无存。
娄昭君在大殿内,听着外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激烈的喊杀声和惨叫声,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不住地颤抖。她知道,高洋这是铁了心要见自己,今天若不见他,恐怕这清净寺就要被夷为平地,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绝望、恐惧、羞耻、悲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宽大的僧袍,尽可能遮掩住腹部的轮廓,又拿起一面铜镜,看了看自己苍白但依旧雍容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然后,她猛地推开了沉重的大殿门扉,走到了庭院之中。
阳光骤然照在她身上,她挺直脊梁,尽管僧袍难掩孕态,但那份多年养成的皇后威仪此刻勃发而出!
她运足气力,声音清越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凤鸣九天,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厮杀声:
“大齐皇后在此!都给本宫住手!”
这一声大喝,如同定身咒一般,霎时间,整个寺庙内的喊杀声、兵刃交击声戛然而止!
所有正在搏杀的人,无论是晋阳甲士还是寺内护卫,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纷纷放下兵器,惊愕地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那位站在禅房门口,身着僧袍却难掩华贵气度,更重要的是……腹部明显隆起的娄太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晋阳的将士们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奉命来迎接的太后娘娘。高洋更是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母亲那无法掩饰的孕肚,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困惑,逐渐转变为一种极致的羞辱和暴怒!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想不到,母亲拒绝见他的原因,竟然是这个!
一瞬间,所有线索似乎都串联了起来——为何母亲要远避平城,为何寺中守卫如此森严,为何她执意不肯露面,为何高澄要登基都不喊母亲回来……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寺院。只有风卷黄沙的声音,以及无数道震惊、鄙夷、探究的目光,聚焦在娄昭君和她隆起的腹部上。
北齐建国以来,最骇人听闻、最难以启齿的皇家丑闻,在这一刻,于这塞外孤城的破败佛寺中,彻底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