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方向骤然亮起的冲天烽火,如同撕裂夜幕的狰狞伤疤,瞬间惊动了三十里外汤山会馆的宁静。
别苑内,太子洗马徐陵与舍人江总正对坐弈棋,心神不宁。当那代表最高级别警讯的烽火光芒映入眼帘时,二人几乎同时掷棋于盘,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烽火!是建康!”徐陵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快!去见太子!”江总反应更快,一把拉住徐陵的衣袖,两人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如同被火烧了眉毛般,跌跌撞撞地冲出别苑,直奔太子萧纲下榻的主会馆。
馆内,太子萧纲正拥被高卧,鼾声轻微,沉浸在毫无知觉的睡梦之中。徐陵和江总也顾不得君臣礼节了,冲到榻前,一边用力摇晃萧纲的肩膀,一边急切地呼唤:
“殿下!殿下醒醒!”
“大事不好!太子殿下!”
萧纲被从深沉的睡梦中强行摇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烛光下只见两张写满惊惶的脸庞凑在眼前。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带着浓重的鼻音,不满地嘟囔:“大过节的……何事惊慌…………”
徐陵见他还没清醒,急得几乎要跺脚,声音带着颤音,语速极快地说道:“殿下!建康!建康城方向点燃了告急烽火!必有惊天战事发生啊!”
“烽火?!”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劈散了萧纲所有的睡意。他猛地一个激灵坐起身,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是……是汉军渡江了?!”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噩梦。
徐陵强自镇定,努力分析道:“殿下,依臣判断,应当不是汉军。若汉军自北而来,欲攻建康,其水师必先攻京口,京口烽燧当先燃起。可臣方才看得分明,烽火最先起于城西方向!这……这很可能是……是内部有贼人作乱,兵逼京城啊!”
萧纲脑子一片混乱,喃喃自语:“城西?贼人?这……这太平年月,哪里来的贼人?谁敢造反?”
一旁的江总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尖锐地提醒道:“殿下!石头城就在建康西面!手握重兵、驻扎在石头城的是谁?是那个被陛下封为淮安王的侯景啊!必是此獠造反无疑!”
“侯景?!!” 萧纲一听到这个名字,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上次召见时,侯景那凶戾的眼神、满脸的横肉以及脸上那道如同蜈蚣般狰狞的刀疤!那股沙场悍匪的凶煞之气仿佛瞬间穿透了时空,扑面而来!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一股温热的液体竟不受控制地濡湿了裤裆。
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是……是那个杀才?他……他怎么会……这可如何是好啊?父皇……父皇还在城里……” 他彻底慌了神,六神无主,只会重复着“怎么办”。
徐陵到底更为沉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分析道:“殿下!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侯景此人,在江南毫无根基,形同浮萍。他若造反,最可能的策略便是效仿前人,迅速控制京城,然后拥立一位皇室成员,挟天子以令诸侯,方能暂时稳住局面,对抗四方可能的讨伐!”
萧纲此刻完全处于懵逼和极度恐惧的状态,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对于徐陵的分析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完全没有反应。他本性就是如此,软弱无能,遇事喜欢逃避,缺乏担当,连他平日里写的宫体诗,也尽是些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辞藻,毫无风骨可言。
就在这混乱之际——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了——!”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衣衫不整地踉跄着闯了进来,扑倒在地,声音带着绝望的哭喊:“太子殿下!侯景……侯景那逆贼发出矫诏!说……说是奉了您的密令,要入宫清君侧,诛杀陛下身边的奸佞朱异等人!他的叛军……已经过了朱雀航了!”
“清君侧?我的密令?!” 这盆脏水泼下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萧纲只觉得眼前一黑,气血逆冲,指着建康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了一声:“侯景!你这个狗贼……你害苦我了!!” 话音未落,他竟直接向后一仰,双眼翻白,晕厥了过去!
“殿下!”
“太子!”
徐陵和江总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搀扶。江总更是顾不得许多,用力掐住萧纲的人中穴,连声呼唤。
过了好一会儿,萧纲才悠悠转醒,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似乎因这极致的刺激而变得有些不同。
他猛地抓住江总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决断”:“徐陵!”
“臣在!”徐陵连忙应道。
萧纲急促地说道:“侯景既然敢造反,必然有所依仗,其在建康附近或有余党!为防万一,你立刻持孤令牌,连夜南下,前往三吴之地!以孤的名义,召集吴郡、吴兴、会稽等地太守、郡守,让他们立刻组织官军、乡勇,速速起兵勤王!前来救驾!”
徐陵知道此事关乎国本,也关乎太子自身的安危,没有丝毫推脱,立刻躬身领命:“臣遵旨!必不辱命!” 说完,转身便匆匆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萧纲这短暂的“英明神武”似乎只够支撑这几句话。徐陵一走,他仿佛又被抽走了力气,瘫软下来,带着哭腔对江总说:“江总持……”
“臣在。”
“你……你立刻想办法渡江北上!”萧纲的声音带着哀求,“去找我爹………不对,是立刻去找我女婿!对,去找汉王刘璟!告诉他,他的岳父……不,是告诉他,侯景造反,江南危在旦夕!建康旦夕可破!请他看在……看在我女儿的份上,看在往日情分上,速速发兵南下,救救他的岳父,救救江南啊!”
江总深知此事千难万险,但见太子如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太子放心!臣纵然粉身碎骨,也必设法将消息送到汉王手中!” 说罢,他也匆匆行礼,转身离去安排渡江北上的事宜。
转眼间,房间内只剩下瘫坐在榻上、失魂落魄的萧纲和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
小太监抬起头,带着哭音问道:“太子殿下……徐公和江舍人都走了,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就在这里等着吗?”
萧纲茫然地看了看空旷的房间,又望了望窗外建康方向那依旧隐约可见的火光,脸上闪过挣扎、恐惧,最终,一种奇异的“清醒”占据了他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沙哑地说:“不……我们不走。我们……回建康。”
“回……回建康?!”小太监吓得打了个哆嗦,声音都变了调,“殿下!现在叛军已经过了朱雀航,恐怕正在攻打台城!城内兵荒马乱,局势未明,我们这时候回去,不是……不是自投罗网,找死吗?!”
萧纲此刻的头脑却异常地“清晰”起来,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乃至有些精明算计的神情:“你不懂……你不了解我爹。” 他指的是梁帝萧衍。
“他表面宽仁大度,实则……疑心极重。这次侯景是打着我的旗号造反,‘清君侧’的清的是他身边的‘奸佞’,这盆脏水扣在我头上,我怎么都洗不干净!你想想,如果……如果侯景被平定了,到时候我爹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认为是我暗中指使,或者是我无能才导致如此大祸?他会不会借此机会……废了我这个太子?”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深深的恐惧和无奈:“到时候,恐怕我就算想做个富家翁恐怕都难了,只能流浪天涯,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我一定要回去!在我爹平定侯景之前,回到他身边,亲自向他解释清楚,表明我的清白和忠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虽然软弱,但生于帝王之家,对于权力倾轧和父亲的猜忌,有着本能的敏锐和恐惧。他请汉军渡江,既是为了解围,也未尝不是想借此向父亲展示自己并非毫无依仗,拥有强大的外援,从而增加自己在父皇心中的分量,避免被轻易牺牲掉。
这一刻,萧纲的决策,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在极度恐惧和权力算计下,做出的一个无奈而悲哀的选择。
他很清楚,对他父皇威胁最大的,正是身为太子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