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强攻接连受挫,如同钝刀砍在坚硬的龟壳上,除了留下几道白痕,毫无进展。
侯景那双恶狼般的眼睛里,焦躁与狠戾交织,他知道,不能再这样硬碰硬下去了。必须换个打法,从内部瓦解台城!一场被他精心策划、轰轰烈烈的“废奴运动”,就此拉开了帷幕。
他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对着台城方向,也对着自己麾下那些成分复杂的军队,发表了极具煽动性的宣言:“自即日起,凡梁国王公贵族、世家门第之奴仆、部曲,只要弃暗投明,归顺本王,即刻免除奴籍,恢复自由身,成为堂堂正正的平民! 若有功勋才干,本王不吝封赏,加官进爵,亦非难事!” 他的声音通过亲兵的重复传递开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光有口号不够,还需要一个鲜活的“榜样”。侯景深谙此道,他迅速物色并塑造了一个典型。
此人原是朱异府中一名颇受“重用”的家奴,因其熟悉朱异家事乃至一些官场隐秘而被选中。侯景的出手,阔绰得令人咋舌——他直接将查抄的朱异偌大家产,全部赏赐给了这个叛逃的家奴!不仅如此,还授予了他“仪同三司”的崇高虚衔,这意味着他可以享受与三公同等的礼仪待遇!
于是,建康城外出现了一幅极具讽刺意味的画面:这位昔日匍匐在地的家奴,如今身着华服,得意扬扬地骑着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在亲兵簇拥下,来到台城之下,对着城头方向,运足中气大声呼喊,声音里充满了扬眉吐气的炫耀与报复的快感:
“朱异!朱公!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谁?!”他挥舞着马鞭,指向城头,“你辛辛苦苦,钻营了五十年,巴结皇帝,讨好权贵,也不过才混到一个三品的侍中!可我呢?我刚投奔侯王,立下微末功劳,侯王便赐我万金家财,封我为从一品的仪同三司! 哈哈哈!朱异,你羞愧不羞愧?!”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愈发高亢,充满了对旧秩序的控诉与对新主子的感恩戴德:“过去!在你们这些王侯公卿眼里,我们这些奴仆,就是地上的王八!只能趴着,永远别想抬头!我们的命,还不如你们养的一条狗!但在侯王这里!我们奴仆,是自己的主人!侯王给了我们做人的尊严!只要我们有力气,有胆量,有忠心,我们无所不能!甚至……甚至可以做到你们这些王侯!”
这番声情并茂、极具蛊惑性的演讲,通过无数双耳朵,迅速在台城内那些备受压迫、生活在最底层的奴仆、杂役、部曲中传播开来。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尤其是这种一步登天、颠覆阶级的“榜样”。对自由的渴望、对财富的贪婪、对旧主人的怨恨,如同野火般在底层蔓延。仅仅三天时间,台城的几处侧门、水门,甚至在深夜用绳索缒城而下者,竟有数千名奴仆争先恐后地逃出,如同决堤的洪水,投奔了侯景的阵营!
侯景来者不拒,将这些投诚者打散分配到各军之中,并当场分发金银布帛,给予极其丰厚的赏赐。这些刚刚摆脱奴籍、获得“新生”的人,对侯景感恩戴德,将其视为再生父母,纷纷表示愿效死力。他们的加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侯景军的攻城兵力消耗,也进一步搅乱了台城的人心。
为了进一步增强叛军的“合法性”和凝聚力,给自己这身反贼皮披上一层“匡扶社稷”的外衣,侯景决定玩一把更大的——他强行拥立被囚禁的皇太子萧纲为帝,改元“大宝”!他自己则担任丞相,总揽朝政。
被迫坐上龙椅的萧纲,内心如同吃了一万只苍蝇般恶心和操蛋。他没有任何实权,只是一个被架在火炉上烤的傀儡。
他无力反抗,只能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继续每天浑浑噩噩,装聋作哑,如同行尸走肉。
这让侯景也很不爽,他本想通过联姻进一步绑定自己和“新朝”的关系,结果一打听,他妈的萧纲两个的女儿,早就跑到江北的汉国去了!
侯景气得差点吐血,只好退而求其次,在掳掠来的军妓和宫女中搜寻萧氏宗室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找到了那个死鬼临贺王萧正德的女儿。
侯景无奈,只好让萧纲下诏,封此女为“朔方公主”,然后他自己名正言顺地成了这大梁朝的驸马都尉。这桩婚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山寨和憋屈的味道。
随后,为了打击台城守军的士气,侯景又使出了造谣的伎俩,派人四处散播消息,说老皇帝梁武帝萧衍已经在台城内驾崩了!
然而,对付谣言最有力的武器,就是事实本身。
就在城内人心惶惶之际,台城城门楼上,出现了让所有人安心的一幕。时年七十六岁,虽显老迈但眼神依旧清亮的梁武帝萧衍,在皇孙萧确等人的陪同下,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城头!他扶着女墙,目光扫过城下叛军,更望向城内坚守的将士。
“将士们!辛苦了!”萧衍的声音虽然苍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镇定。
城上守军看到皇帝安然无恙,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回应:“陛下来了!誓死守卫台城!”
守军士气为之大振,谣言不攻自破。侯景的这次造谣,非但没有奏效,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让他在军前好不郁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无奈之下,他只能化郁闷为蛮力,硬着头皮,继续驱使士兵疯狂攻城。他在台城的东西两侧,驱使俘虏和奴兵,堆起了两座高大的土山,企图居高临下,压制城内守军。城内守军也不甘示弱,被迫在相应位置筑起土山应战。双方士兵就在这咫尺之遥的土山顶上,用弓弩对射,用长矛互捅,日夜交战不息,伤亡极其惨重。
然而,台城内人手严重不足,连老弱妇孺都被征发上来运送物资,筑城所需的泥土更是捉襟见肘。勉强筑起来的土山,显然属于偷工减料的“豆腐渣工程”。
三月十一这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浸泡之下,城内的土山根基松动,轰然一声,大面积崩塌!叛军见状,趁机从东侧尚存的土山高处,用绳索把精锐士兵放下,企图直接突入城内!
千钧一发之际!老将柳津临危不乱,他嘶哑着嗓子命令士兵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油、柴草疯狂投掷下去,随即引燃,瞬间在崩塌的缺口处形成了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炽热的火焰暂时阻挡住了叛军的突进。
同时,柳津亲自督战,驱使所有能动员的人手,包括文官、内侍,冒着箭雨,用门板、石块、沙袋,甚至阵亡将士的遗体,拼死抢修,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硬生生在火墙后方筑起了一道新的、虽然粗糙但却足够高大的临时城墙,再次将突入的叛军挡在了城外!台城,又一次在岿然不动中,度过了覆灭的危机。
转眼,又是半个多月在血腥的攻防中流逝。台城,这座看似摇摇欲坠的孤城,却如同暴风雨中的礁石,依旧顽强地屹立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侯景的心也如同被放在文火上慢煎,越来越焦急。他担心的不仅仅是这座坚城,更是那悬在头顶上的利剑——各地勤王的援军!
他知道,各地的萧氏藩王和刺史们绝不会坐视不理,一旦他们汇集起来,从外线包围,自己就将陷入内外夹击的绝境!
更现实、更迫在眉睫的问题是——粮食!
由于大量无依无靠的贫民和投诚奴仆的加入,侯景的军队人数像吹气球一样膨胀,人吃马嚼,消耗的粮食数量惊人。之前攻占的东府城等几处粮仓,库存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眼看就要见底了。
手中没粮,心里发慌,这让他如何能不心急如焚?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饥饿带来的不满和骚动在军营中蔓延。
比粮食问题更严重的,是士气的低落。时间一天天过去,攻城却毫无进展,曾经因“废奴”和抢劫而高涨的叛军士气,如同漏气的皮球,正在一点点瘪下去。烧杀抢掠带来的刺激是短暂的,而死亡和饥饿的阴影却是长久的。
就在这时,一个坏消息传来,如同雪上加霜——驻扎在京口大营的将领庄胜,是个彻头彻尾的墙头草。
他看到台城久攻不下,后勤供应越来越困难,本就摇摆不定的造反意志彻底动摇了。他和他手下的三万人马,之前在洗劫同泰寺时发了大财,如今只想保住性命和钱财,根本不愿再为前途未卜的叛军卖命。
于是,庄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弃守了战略要地京口,带着部队跑到丹阳附近的经山,占山为王,当起了逍遥自在的山大王!
侯景得知这个消息后,大为震怒,当场拔刀砍翻了面前的案几!“庄胜狗贼!安敢如此!” 他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幸亏发现得早,若是等淮南的汉军察觉京口空虚,趁机渡江南下,截断自己的退路,那可真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彻底完蛋了!
他立刻做出应急部署:派大将刘淇率领三万叛军,火速抢占京口大营,封锁长江水道,严防汉军渡江。同时,派出手下大将侯子鉴,率领另一支部队前往经山剿灭庄胜这个叛徒,以儆效尤。
然而,侯子鉴此人,勇猛有余,智谋不足,是个典型的大老粗。经山那里地势复杂,丘陵起伏,竹林遮天蔽日,地形如同天然迷宫。
侯子鉴带着大军在里面转了两三天,非但没有找到庄胜一伙人的影子,自己反而好几次差点掉进沼泽里,损兵折将,灰头土脸。最后,他实在没办法,只能骂骂咧咧地带着部队,灰溜溜地撤回了建康,剿匪行动彻底失败。
局势,似乎正朝着对侯景越来越不利的方向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