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四日,对于被围困了近五十天、早已疲惫不堪、眼中只剩下麻木与绝望的台城守军来说,是一个在无尽黑暗中仿佛看到一丝萤火的日子。
城头了望的士兵,那双原本因长期缺乏睡眠和过度紧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方。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没错!那不是叛军杂色混乱的旗帜,那是鲜明的、代表着梁朝王师的旗帜!尤其是其中那面最为醒目的“邵陵王”大纛!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邵陵王!是邵陵王的旗号!援军来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哑着嗓子向城内疯狂呐喊,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扭曲变形,甚至带上了哭腔。
这消息如同在早已凝固的死水中投入一块万钧巨石,瞬间在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台城内激起滔天巨浪!
原本蜷缩在墙根下躲避箭矢的士兵挣扎着爬起来,互相搀扶着望向东方;正在搬运滚木礌石的民夫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就连伤兵营里日夜不绝的呻吟声似乎也微弱了片刻。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如同初春的嫩芽,在无数颗濒临绝望的心中悄然萌发。
首先率军抵达的,正是萧绎的六儿子——邵陵王萧纶。
萧纶自上次在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出逃至三吴地区后,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滔天的奇耻大辱。他日夜不停地招兵买马,软硬兼施地筹集粮草,就盼着有朝一日能打回建康,亲手斩下侯景的头颅,一雪前耻。
因从三吴地区起兵北上,距离建康相对较近,再加上这股复仇怒火的疯狂驱动,他的行军速度极快,几乎是昼夜不停,人衔枚,马裹蹄,不顾一切地向建康挺进。
侯景的探马也不是吃素的,萧纶大军刚动,消息便已传回。侯景闻讯,心中虽惊,但反应极其迅速,立刻派遣麾下大将宋子仙率领一支精兵,火速赶往建康东面的重镇晋陵(今江苏常州),企图凭借城防在此处阻击萧纶,延缓其进军速度,为自己攻破台城争取最后的时间。
然而,萧纶此番复仇心切,却也多了个心眼。老将裴之高深知兵贵神速,也明白侯景必会阻截,于是向他的建议,不要强攻晋陵,而是巧妙地选择了一条隐蔽难行的小路,迂回绕过了宋子仙重兵布防的防线。
大军出其不意,迅速推进,很快便抵达了建康城东面的蒋山(今南京紫金山)脚下,扎下营寨,与岌岌可危的台城遥相呼应。
萧纶麾下此番带来了四万兵马,其中约有一万是他当初从建康带出去的旧部,属于梁朝中央军的底子,装备相对精良,甲胄鲜明,战斗力尚存。军中重要人物包括西丰公萧大春(萧纲第六子)、新涂公萧大成(萧纲第八子)、以勇猛着称的安南侯萧骏(梁武帝侄孙),以及经验丰富的老将裴之高等。
这支生力军的到来,至少在声势和心理上,给了台城守军巨大的鼓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萧纶兵临城下的消息,让正在指挥叛军猛攻台城的侯景大为震惊,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的战略本是以闪电之势奇袭建康,在各地藩王反应过来之前攻下台城,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萧纶率先赶到,意味着他的完美计划已经破产,局势正在滑向对他不利的一面。
可以预见,后续梁朝各地的援军将会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源源不断地扑来。他侯景真能抵挡得住这一波接一波、无穷无尽的车轮战吗?
想到这里,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心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前景感到了强烈的不确定和隐隐的恐惧。
狡兔三窟,侯景立刻做了两手准备。
一方面,他秘密命令心腹在京口一带准备了大量船只,一旦战事不利,可以随时乘船出海,保留实力,以图后举。
另一方面,他决定亲自率领主力,前往蒋山,趁萧纶立足未稳,士气虽高但疲惫之际,先发制人,一举击溃这支距离最近、威胁最大的援军!
两军于是在风景原本秀丽、此刻却肃杀弥漫的玄武湖畔摆开阵势。湖光山色依旧,却被如林的刀枪、猎猎的旌旗和沉闷的战鼓声所取代。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一场决定建康乃至南梁命运的大战,一触即发。
侯景眯着那双狼一般的眼睛,仔细观察着萧纶的阵型,发现其布阵严谨,层次分明,一时竟找不到明显的破绽。他眼珠一转,凶光闪烁,决定采用他惯用且屡试不爽的诈败之策诱敌。他下令前锋部队稍作接触,象征性地射了几轮箭后,便佯装不敌,旗帜歪斜,士兵们发出惊恐的喊叫,向后“溃退”,阵型也故意显得散乱不堪,丢下一些辎重器械,营造出仓皇逃窜的假象。
这一招果然奏效!梁军阵中,勇猛但缺乏谋略的安南侯萧骏,见侯景军如此“不堪一击”,顿时热血上涌,求功心切,将战前裴之高“谨慎行事”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不顾部将“将军小心有诈”的劝阻,猛地拔出佩剑,大吼一声:“侯景败矣!天佑大梁!儿郎们,随我追杀,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率领自己所部数千精锐人马,脱离本阵,如同脱缰的野马,朝着“溃逃”的叛军猛扑过去!
侯景在后方高地上看得分明,见梁军中计,脸上露出残忍而狰狞的笑容,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饿狼。他立刻下令:“回军!合围!给老子包围他们,一个也别放跑!杀光他们!”
原本“溃散”的叛军如同潮水般猛然回卷,埋伏在两翼的精锐也同时杀出,瞬间将孤军深入、队形拉长的萧骏所部团团围困在玄武湖畔一片相对狭窄的区域。
萧骏此刻才知中计,惊怒交加,左冲右突,手中长槊挥舞如风,奋力厮杀,接连挑落数名叛军。他身边的亲兵也个个拼死力战,但叛军人数占绝对优势,且早有准备,梁军士兵不断被砍倒,鲜血染红了湖畔的草地和冰冷的湖水。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垂死哀嚎声响成一片。
萧骏本人身被数创,甲胄破碎,鲜血染红了战袍,最终只得带着少数残存的亲兵,凭借一股血勇,狼狈不堪地杀出一条血路,逃回本阵。
萧纶在阵中见萧骏败回,所部几乎全军覆没,心中又气又急,气的是萧骏鲁莽中计,葬送数千精锐,急的是初战失利,严重挫动了全军锐气。他连忙下令各部严守阵地,整肃阵型,准备稳住阵脚再图反击。
然而,祸不单行。他的麾下,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逃跑将军——萧兴。此人乃是萧纶的心腹家将出身,却贪生怕死,首鼠两端,最擅长的便是审时度势——审逃跑之时,度保命之势。
建康初次被围时,他就曾临阵脱逃,幸得萧纶念旧未曾严惩。此刻,他看到勇猛的萧骏竟如此惨败,战场上形势陡然逆转,侯景叛军气势汹汹,合围之势已成,他那颗“灵活”的心又活络起来,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跑啊!赶紧跑!”他脑中只有这个念头,根本不等萧纶下一步命令,甚至没有通知友军,立即率领自己麾下建制尚完整的数千部队,调转方向,丢下所有旌旗鼓号,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战场,朝着来路狂奔!
这一逃,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萧骏新败,军心已是不稳,此刻又见己方大将临阵脱逃,剩下的梁军将士顿时人心惶惶,阵型大乱,“败了!”“快跑啊!”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不知是谁先扔下了兵器,恐慌如同致命的瘟疫般迅速蔓延至整个大军。
侯景岂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他脸上露出嗜血的狂喜,立刻挥动全军趁势猛攻。“杀!一个不留!给老子碾碎他们!”
接下来的场面,变成了单方面的、极其残酷血腥的屠杀!
本已混乱不堪、失去指挥的梁军彻底崩溃,士兵们只想逃命,丢盔弃甲,互相推挤踩踏。而侯景的叛军,这些大多由建康流民、江南悍匪组成的军队,此刻彻底释放了凶性。
叛军骑兵如同虎入羊群,挥舞着马刀,肆意砍杀奔逃的梁军步兵。锋利的刀刃轻易地劈开皮甲,割断喉咙,削飞头颅。鲜血如同喷泉般从颈腔中喷射而出,在空气中划出凄厉的弧线。失去头颅的尸体兀自向前奔跑数步才轰然倒地。受伤倒地的士兵,还来不及求饶,就被后续跟上的叛军乱刀分尸,肠穿肚烂,死状极惨。
叛军长矛手结成密集的阵型,如同移动的死亡森林,无情地向前推进。无数奔逃的梁军士兵被从背后刺穿,矛尖带着血淋淋的内脏碎片从胸前透出。有些人被数根长矛同时刺中,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挑在半空,发出非人的惨嚎,直到血流殆尽。
许多慌不择路的梁军士兵被迫跳入冰冷的玄武湖,企图泅水逃生。然而,叛军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湖面,顷刻间,湖水中箭如雨下,中箭者惨叫着沉入水底,清澈的湖水被大片大片地染成暗红色。一些好不容易游到对岸的士兵,刚爬上岸,就被等候在那里的叛军砍杀,尸体滚落湖中,激起层层血浪。
一些凶性大发的叛军,甚至以虐杀为乐。他们将受伤未死的梁军士兵围起来,用刀剑慢慢切割,听着他们的哀嚎取笑;有的比赛砍杀的数量,将砍下的头颅挂在马鞍旁作为战利品;还有的将俘虏的军官按倒在地,当众斩首,首级被挑在长竿上示威……
玄武湖畔,蒋山脚下,原本的佛国净土,此刻已化为人间炼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残肢断臂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连天空似乎都被映成了淡淡的红色。
自相践踏而死者,被叛军屠杀者,不计其数,具体数字已无法统计,但绝对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败。
萧纶虽在亲兵护卫下奋力弹压,甚至亲手斩杀了几名逃兵,但败局已定,无力回天。
看着眼前这修罗场般的景象,他心如刀绞,悲愤欲绝,最终只带着八九百残兵败将,仓皇逃到了西南的宣城据守,才勉强稳住脚跟。而西丰公萧大春、大将霍俊等许多来不及逃跑的将领,则不幸成了侯景的刀下鬼。
邵陵王萧纶的四万援军,竟如此迅速地、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溃败,消息传入台城,如同又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当头浇下。
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瞬间被彻底扑灭,连一点青烟都未曾留下。城中军民心中,被巨大的失望、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更深不见底的绝望所笼罩。
柳津老爷子强撑着早已被忧劳拖垮的病体,在家人的搀扶下登上城头,望着蒋山方向尚未散尽的硝烟和隐约可见的叛军庆祝的篝火,仿佛能听到远方传来的、同胞被屠杀的最后哀嚎。
他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垛口,指甲几乎要嵌进砖石里,捶胸顿足,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天不佑大梁乎?!奈何至此!奈何至此啊!” 声音凄厉,闻者无不动容落泪。
没过几天,对台城而言,一个更加沉重、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降临——顶梁柱老将柳津,因长达数十日的忧劳、焦虑,亲眼目睹援军溃败、希望破灭,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竟一病不起,任凭医官用尽方法,终是药石罔效,含恨与世长辞!
柳津性格刚烈倔强,在台城被围的这些艰难日子里,正是他以其威望和宁死不屈的意志,稳定军心,指挥若定,一次次击退侯景的猛攻。他是台城军民心中不倒的旗帜,是黑暗中的精神支柱。
他的去世,对守军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许多士兵听到噩耗,都忍不住失声痛哭,仿佛天塌了一般,失去了最后的主心骨,城中弥漫着一种末日将至的悲观绝望情绪。
得知台城的“定海神针”柳津已死,侯景大喜过望,狂笑着下令叛军昼夜不停地猛攻,攻势愈发猛烈疯狂,如同汹涌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而城内的军民,则在柳津之子柳子礼、明威将军萧确等人的带领下,怀着无尽的悲愤与近乎麻木的绝望,继续凭借着残存的意志,苦苦支撑着这摇摇欲坠的孤城。
前途,似乎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