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声渐起时,小南的指尖又开始不自觉地掐掌心。五月了,城市里渐渐挂起\"助力高考\"的红色横幅,出租车顶灯滚动着\"爱心送考\"的字样,连楼下小超市的老板娘都换上了\"金榜题名\"的文化衫。
我蜷缩在小南的意识深处,感受着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痛。十年了,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偏头痛发作,像是有个小人在脑壳里敲锣打鼓。
\"要一包烟。\"小南把纸币推过柜台,刻意避开老板娘胸前那行烫金大字。玻璃柜台映出她发青的眼圈,和因为咬得太紧而微微凹陷的腮帮。
走出超市时,一辆贴着\"高考专用车\"标识的出租车正巧驶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小南的裤脚。她站在原地,突然觉得那滩水渍像极了十年前被泪水晕开的答题卡。
\"操!\"烟盒在她手中扭曲变形。
我知道,她又开始做那道数学题了——那年没解出来的立体几何,在往后三千多个日夜中反复出现在她脑海里。有时候是刷牙时泡沫突然变成坐标系,有时候是梦里监考老师撕碎她的卷子。最可怕的是去年同事聚会,KtV闪烁的灯光突然变成答题卡上的小方格,她当场吐在了大理石茶几上。
夜幕降临后,小南蜷缩在沙发里刷手机。同城推送里跳出条新闻:《我市高考考点准备就绪》,配图是熟悉的校门口那棵歪脖子槐树。她的拇指悬在屏幕上空三毫米处,我都能感受到血液冲上指尖的灼热感。
\"啪!\"手机被反扣在茶几上,震得玻璃杯里的水面泛起涟漪。小南抓起遥控器胡乱换台,避开所有与教育相关的频道。但某个地方台的公益广告里,穿着校服的少年正在晨光中背诵单词,她像被烫到似的又摁下关机键。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运转的嗡嗡声。小南摸出下午买的烟,打火机\"咔嗒\"响了七次才点燃——她的手抖得太厉害了。青白色烟雾升腾而起时,我听见她喉咙里压着一声呜咽,像只受伤的小兽。
烟灰缸里积了三个烟头时,小南终于歪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在台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苏醒的。
意识像滴入水中的墨汁,缓缓晕染开整个梦境。最先成形的是教室后墙的黑板报,红色粉笔勾勒的\"拼搏百日\"四个大字正在我眼前晃动。头顶的吊扇吱呀作响,搅动着六月黏稠的空气。
\"林小南!发什么呆呢?\"
粉笔头精准命中我的额头,数学老师地中海发型边缘渗出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低头看向课桌——2013年版本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被我翻得卷边的页角用不同颜色标签分类,铅笔盒上贴着便利贴:距高考还有37天。
\"到黑板来做这道题。\"
我站起身时,同桌悄悄往我手里塞了块橡皮。掌心相触的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梦境——真正的小南正蜷缩在现实世界的沙发上沉睡,而我是她的副人格,只有在主人格陷入深度睡眠时才能掌控梦境。
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利落地画完辅助线,余光瞥见窗外操场上有学生在练习升旗仪式。这个梦境太完整了,连操场边那排营养不良的香樟树都和小南记忆里一模一样。
\"解题步骤很清晰。\"数学老师难得露出笑容,\"最近进步很大。\"
下课铃响起时,我摸到校服口袋里硬硬的物体——是现实中小南刚买的那包烟。在梦里它变成了一盒薄荷糖,绿色包装纸上印着\"镇定\"两个字。我含了一颗,清凉感顺着喉管滑下去,冲淡了梦里同样真实的焦虑。
梦境和现实的时间流速从来不成正比。有时候小南只睡半小时,我能在梦里度过一整天;有时候她翻个身的功夫,我就从月考冲刺跳到了百日誓师大会。最糟糕的是当她出现浅层睡眠意识时,我会突然失去对梦境的掌控权,眼睁睁看着精心复习的知识点变成漫天飞舞的纸屑。
但今天似乎是个例外。连续三节晚自习过去了,小南的呼吸依然平稳深沉。我翻开错题本,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我的笔迹——看来最近几次入梦,我已经系统性地复习完整个数学模块。
\"小南?\"前座女生转过来敲我桌面,\"物理笔记借我看看呗。\"
我递过笔记本时,看见她手腕上画的手表。这是小南高三时的习惯,用圆珠笔在腕骨位置画表盘,短针永远停在下午五点——最后一科考试结束的时间。现实中的小南至今不敢戴任何手表。
晚风穿过教室,掀起窗帘的一角。远处居民楼的灯光次第亮起,每扇窗户里都藏着不同的人生。我突然想起上周小南刷到的高考分数线对比——她现在工作的那个省份,四百分就能上二本,而当年在我们那里,这个分数连好点的大专都够不上。
\"北大是北京人的大学\"——这句话突然浮现在我脑海。小南看到那条新闻时,把手机摔在了沙发上,弹起的机身撞翻了她最爱的多肉盆栽。陶土花盆碎裂的声音,和她十年前查分时的那声哽咽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今天就到这里,同学们回去早点休息。\"班主任的声音把我拉回梦境。我低头看试卷,发现自己在无意识状态下解完了三道电磁学大题,草稿纸上还画着函数图像。
收拾书包时,我摸到抽屉深处有个硬皮本子。翻开一看,是现实中小南高中时代的日记。梦境总是这样,会把主人格压抑的记忆具象化。泛黄的纸页上,稚嫩的笔迹写着:\"要是能多考二十分,我就能...\"
\"啪!\"我猛地合上本子。走廊的灯光突然闪烁起来,这是小南即将醒来的征兆。我迅速把错题本塞进书包最里层——如果明天还能继续这个梦,我要从化学平衡开始复习。
最先消失的是教室里的嘈杂声,接着课桌椅开始融化般扭曲变形。我抓紧最后几秒,在日记本背面写下:\"今天做完了2014年黄冈密卷,立体几何全对。\"
当黑暗彻底吞噬梦境时,我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小南的啜泣声。她又在梦里哭了,却从来记不得哭的原因。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刺进来,小南在沙发上惊醒,脖颈因为睡姿不当而僵硬疼痛。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最终落在亮起的手机屏幕上——凌晨五点十三分。
她不知道,在另一个维度的时间长河里,有人已经替她度过了一个完整的学习日。也不知道当她在现实世界逃避时,有人在梦境中正一笔一画地修改着当年的遗憾。
更不知道,每次她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枕边总会莫名其妙出现一根用过的2b铅笔,笔尖磨得圆润光滑,像是被谁紧紧攥在手心里,在虚拟的答题卡上涂满了三千多个日夜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