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车帘并不厚重,只要被撩开一丝缝隙,车内情形便一览无余。她面色涨得通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情急之下,双脚如同踢毽子般,飞快地、连续地踢向两名健妇不断伸缩的手臂。
那两个健妇虽身形肥硕,动作却出人意料的灵活,手臂不断躲闪着春梅的踢击。好在春梅有些功夫底子,双脚舞动得密不透风,竟一时逼得两名健妇无法得逞。
牛车在僵持中吱吱呀呀地向前挪动,挂在车辕上的两名健妇和站在车上奋力阻拦的春梅,形成了一幅怪诞而紧张的画面。一身青衣的春梅身形起伏,双脚踩得车板“咚咚”作响,仿佛不是在搏命阻拦,而是在上演一出节奏急促的舞台戏。
突然,牛车猛地一顿,停止了前行。紧接着,一声粗沉的低喝炸响:“你们下来!”
纠缠的三人动作戛然而止,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只见农田那只戴着铁护腕的大手,正稳稳地抓住牛颈上的轭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那头壮硕的红牛在他手下,竟温顺得一动不动。农田抬起吊着铁鞭的手腕,朝两名健妇不耐地挥了挥。
两名健妇如蒙大赦,又像是有些畏惧,互相看了一眼,身子一扭,如同滑溜的泥鳅般,从车辕两侧跳了下去,垂首退到一旁。
农田迈着沉实的步子,走到车边,站在春梅身下。他朝春梅微微弯腰拱了拱手,声音沉闷:“得罪了。” 话音未落,也不等春梅回应,他一手撑住车辕,“呼”地一声,那宽厚雄壮的身躯便已纵身跃上了车。
他像一堵突然降临的高墙,巨大的阴影瞬间将纤瘦的春梅完全笼罩。春梅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她紧闭着嘴唇,细长的眉毛紧紧蹙起,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农田,脸色微微发白。
农田没有看她,而是蹲下身子,面朝那厚重的车帘,再次拱手,语气竟带着一丝程式化的恭敬:“公主殿下,末将奉命行事,搜查刺客,若有惊扰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话语清晰,不容置疑。
说完,他抬起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毫不犹豫地,一把掀开了车帘!
光线涌入车厢内部,照亮了角落里端坐的琅琊公主司马胜男略显苍白的脸,也照亮了……农田的视线定格在车厢后部,那堆叠的礼品箱笼旁,那双直视着他的、熟悉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了。农田的手保持着掀帘的姿势,脸朝向车内,身形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足足过了四息那么长,他猛地一甩手,将车帘重新放下,隔绝了内外的视线。然后,他利落地跳下车,面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着紧张得几乎僵硬的春梅,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啪!” 春梅几乎是抢一般地挥动了牛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牛车再次缓缓启动,吱呀作响,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艰难地驶出了王府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拐过几个弯,终于离开了戒备森严的官署区,驶上了较为开阔的朱雀大街。
直到此时,车厢内,马清才真正将那口憋了许久的气缓缓吐出,他看向端坐的司马胜男,扯出一个带着疲惫和感激的微笑:“公主,谢了。”
“被你吓死了。” 司马胜男嗔怪地撇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你怎么就敢断定……他不会揭发你?” 她指的是农田。
马清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有些坏,却又带着几分宿命意味的笑容:“英雄惜英雄吧。” 或许在那一刻,他从农田那短暂的凝视里,看到的不是杀意,而是某种同为武人、身不由己的理解,或者仅仅是……一次沉默的放行。
这次出府,司马胜男将马清三人藏在了车厢后部,与王妃回赠的那些贵重礼物混杂在一起,上面蒙了一张厚实的青色绸布作为遮掩。计划原本看似天衣无缝,春梅与健妇的纠缠,本也是为了制造合理的障碍,并非真要死命阻挡,以免引人疑心。直到农田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当马清在车厢内听到农田那低沉的声音时,他就知道,在这方寸之地,任何躲藏都已失去意义。与其被揪出来连累司马胜男和春梅,不如自己现身。于是,在农田掀开车帘的刹那,他主动掀开了蒙在头上的绸布,抬起了头。
他看见了农田。农田也看见了他。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车厢内短暂交汇,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一瞬间的停滞。然后,农田放下了车帘,退了下去。
牛车行驶得还算平稳,一路未曾停歇,走了一个白天,终于在暮色四合时,回到了琅琊国的治所开阳城。马清三人在开阳住了一夜,惊魂稍定。第二日一早,便向司马胜男和春梅辞行,真正踏上了返回兖州的路途。
与司马胜男辞别时,马清的心情与初次相见时已然大不相同。先前,他以为琅琊王与长沙王立场相近,算是一路人。如今看来,琅琊王不仅与长沙王有联系,与东海王司马越也搭上了关系。这错综复杂的政治结盟,像一层无形的隔膜,横亘在他与司马胜男之间,让他心中那份原本纯粹的情谊,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疏离和疑虑。
他从司马胜男口中得知,琅琊王之所以与东海王走近,根源在于江东吴人豪族时有反叛,琅琊王自身实力微弱,不得不求助近在徐州、实力雄厚的东海王司马越以图自保。这无关对错,只是乱世中生存的无奈选择。
马清回到东平的第三天,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苟曦便派人来通知他即刻前往州治廪丘。在刺史府那阴森肃穆的大堂上,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审问,苟曦直接下令,将马清打入大牢。
在阴暗潮湿的牢狱里待到第十天,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响起,不同于狱卒的沉重。牢门打开,一个意想不到的、神秘的身影,出现在马清面前。
是祖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