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烟火照心途,主仆夜话窥积弊
天佑三年,腊月二十四,傍晚,大名府城内。
张家父女随着行辕书吏离去,那悲戚的哭声仿佛还萦绕在堂内,混合着炭火微弱的噼啪声,让陈忠和感到一阵莫名的烦闷与空落。他挥手屏退了左右,独自在略显空旷的外堂踱步。父亲陈太初的身影、理念,如同无形的重压,与方才那对父女绝望的面容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自幼被儒家经典和贵族生活塑造的认知。
他理解父亲要推行新政,要抑制兼并,要“公平”。但这“公平”二字,对于生长于钟鸣鼎食之家的陈忠和而言,更多是书卷中的大义名分,是治国平天下的抽象理念。他可以对下人温和,对百姓抱有同情,但那种源于切身之痛的、对底层苦难的深刻体察,终究隔了一层。他方才的愤怒,更多是出于对不法之徒的义愤,以及对父亲事业受阻的焦灼。至于张老栓们日复一日在生存线上挣扎的绝望,他或许能想象,却难以真正感同身受。
这种认知上的隔膜,让他感到一种无力与愧疚。他唤来贴身长随,低声吩咐道:“去,取十两……不,取二十两银子,追上张老栓父女,悄悄塞给他们。就说是……是行辕抚恤遭难百姓的,让他们好歹过个年,莫要声张。” 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最直接的、带着些许施舍意味的补偿了。
信步走出行辕,喧闹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腊月二十四,扫尘日刚过,年味已然浓郁。尽管天寒地冻,但大名府作为北宋北京,街市上依旧人流如织。各家店铺门前挂起了崭新的桃符,伙计们吆喝着招揽生意,售卖年货的摊贩挤满了道路两旁,蒸糕、腊肉的香气在寒冷的空气中飘散。孩童们穿着臃肿的棉袄,在人群中追逐嬉戏,手里攥着几枚拆散了的、用粗糙草纸包裹的黑火药爆竹,小心翼翼地用线香点燃引信,然后尖叫着跑开,听着身后“啪”一声脆响,脸上绽放出纯粹的笑容。
陈忠和没有骑马,也未带过多随从,只让书童陈墨跟着,主仆二人如同寻常士子般,融入这岁末的烟火人间。他看着眼前这番热闹景象,心中那份因张老栓而起的郁结,稍稍舒缓了一些。安居乐业,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却是多少先贤志士毕生追求的理想图景。至少在这大名府城内,在宗泽的治理下,表面看来,百姓尚能维持一份年节的喜庆与安稳。这让他对父亲所推行的事业,增添了几分现实的信心。
他信步走着,目光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掠过一张张或忙碌或欣喜的面孔,对身旁的书童陈墨感慨道:“陈墨,你看这大名府,不愧为北地重镇,陪都气象。虽经灾年,城内依旧有这般生机。宗泽相公坐镇于此,宵小敛迹,百姓能得片刻安宁,亦是功德无量了。”
陈墨是陈家的家生奴仆,年纪与陈忠和相仿,自小一同长大,虽是主仆,情谊却深。他来自京西路的乡下,因家境贫寒被卖入陈府为仆,陈太初反对仆人跟主人姓,但是他们这批人都是在陈太初离家时被卖入府的,直到陈太初被封异姓王,回到家中,将卖身契都还给那些人,多数人收下卖身契也不离去,陈太初也没有空管,就不了了之,没过多久,一家人搬去京城,他才作为书童跟随小主人。相比于陈忠和的锦衣玉食,陈墨的童年是在田埂乡野间度过的,对底层百姓的辛酸有着切肤之痛。
听到少爷的感慨,陈墨沉默了一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少爷说的是。宗泽相公自然是好官,这大名府城也确是繁华。可是……” 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城内的景象,和城外,和咱们这一个月走过的那些县城,可是大不一样啊。”
陈忠和脚步微顿,看向陈墨:“哦?怎么不一样?”
陈墨见少爷没有责怪,胆子大了些,话语也流畅起来:“少爷您想,宗相公再厉害,也只能管到这府城周边。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州县,鞭长莫及啊!咱们亲眼所见,多少县令、胥吏,跟地方上的豪强地主勾连在一起,阳奉阴违!王爷定的规矩再好,到了下面,能执行三成就不错了!老百姓,还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愤懑:“就说那张老栓吧!他为什么在官府借不到钱?咱们大宋银行,在各县不都设有分号吗?章程上写得明明白白,就是为了方便客商百姓借贷周转,利息也定得低。可为什么那王里正偏偏说县里没钱,非要他去借赵阎王那吃人的印子钱?”
陈墨眼中闪着光,分析得头头是道:“依小的看,八成是县里银行的钱,早就被那些有门路的大地主、富商们,用各种名目借走了!这些人借了朝廷的低息钱,转手就用高利贷放给像张老栓这样的穷苦农户,一来一回,赚得盆满钵满!县衙里的官老爷们,说不定早就和这些人串通好了,二一添作五,坐地分赃!最后受苦的、背骂名的,却是朝廷,是王爷的新政!这叫什么?这叫打着红旗反红旗!王爷想帮百姓,可好处全让这些蛀虫给吞了!”
这一番话,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陈忠和眼前那层繁华的薄纱,将他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街市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陈墨的话,虽然直白甚至有些粗粝,却精准地戳中了问题的核心!他想起这一路清查田亩时遇到的种种刁难、账册的涂改、地方官的推诿……原来,不仅仅是土地兼并,连这旨在惠民的金融借贷,也早已被扭曲成了盘剥百姓的工具!父亲呕心沥血设计的制度,在基层执行中,竟能被异化到如此地步!
他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比这腊月的寒风更刺骨。他从小生活在相对清明的环境里,何曾想过,下面的吏治竟能腐败、扭曲到这般田地?陈墨这个来自乡下的书童,看得竟比他这个秦王世子还要透彻!
陈忠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没有立刻回应陈墨的话。他拍了拍陈墨的肩膀,语气复杂地说道:“谨言。”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街市上那些看似祥和的面孔,心中已是一片冰凉。他知道,陈墨说的是事实,是比张老栓的个案更普遍、更触目惊心的事实。
“走吧,”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满街的“盛世”景象,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找点东西吃吧,我有些饿了。”
主仆二人默默走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寻了家看起来干净的热汤饼铺坐下。热腾腾的汤饼端上桌,蒸汽氤氲,却似乎再也驱不散陈忠和心头的沉重。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父亲所面对的不是几个贪官污吏,而是一个系统性的、根深蒂固的腐败生态。变法之路,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漫长和艰难。而他,这个刚刚踏上征程的年轻钦差,所要学习的,还太多太多。
窗外,夜色渐浓,零星响起的爆竹声,此刻听来,竟有几分讽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