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六部大员们按品级肃立,绯色、靛青、绿色的官袍在光影中交织成一片斑斓的色块。
陈恪站在队列最末,目光扫过殿内众人——严嵩独坐紫檀小凳,白须在胸前微微颤动;徐阶垂手而立,仙鹤补子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高拱挺直腰背,国字脸上写满刚毅;张居正则微微低头,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自己的笏板上。
所有人的站位都遵循着严格的等级秩序,如同棋盘上排列整齐的棋子。
唯独不见执棋之人。
陈恪的视线越过重重人影,落在大殿尽头的珠帘上。
那里隐约有人影晃动,却看不清面容。
\"又来了...\"陈恪在心中暗笑,\"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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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手持拂尘缓步上前,圆脸上堆满褶子,声音却异常清晰:\"奉圣谕,今日议太仓一案。\"
后面这短短七个字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殿内激起无形的涟漪。
陈恪敏锐地注意到,黄锦说完便退回原位,丝毫没有解释或补充的意思。
没有定调,没有倾向,甚至连基本的案情概述都没有。
\"有意思...\"陈恪的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着那份案卷。
严嵩的白须微微颤动,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精光;徐阶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高拱的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住。
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铜鹤香炉中升起的青烟笔直向上,仿佛在丈量这沉默的深度。
\"叮——\"
一声清脆的铜磬声从珠帘后传来,余音在大殿梁柱间回荡。
会议开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队列末端的陈恪——这位始作俑者,此刻正低头整理袖口,仿佛对满朝注视浑然不觉。
过了好一会,陈恪才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迈步出列。
绯色官袍的下摆扫过青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臣陈恪,恭请圣安。\"
他双手奉上一本蓝皮案卷,声音清朗如金玉相击:\"此乃太仓主事马德全供词并诸证,伏乞圣览。\"
他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案卷,双手呈给黄锦。
老太监接过,快步走向珠帘,将案卷递入帘内。
片刻后,案卷又被传出,在众大臣手中依次传阅。
高拱眉头紧锁,指尖在“七十万两”的数字上重重一划;刑部侍郎摇头轻叹;几个清流御史交换着眼神,面上是掩不住的失望。
比起他们弹劾过的巨蠹,马德全这点勾当,简直如同偷鸡摸狗。
\"马德全借银放贷,倒是有借有还。\"刑部左侍郎郭朴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比起通州粮仓那帮蠹虫,倒算得上循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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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不动声色,这些久经官场的老狐狸,哪个不是从一步步爬上来的?马德全的手段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官场常态罢了。
\"郭侍郎此言差矣。\"陈恪声音清朗,每个字都像玉磬相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马德全以朝廷命官之身,私自动用库银放贷,与盗贼何异?\"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刮过郭朴瞬间涨红的脸:\"今日他能按时归还,若明日不能呢?太仓亏空,谁来填补?边关将士的饷银,东南抗倭的军费,难道要等马德全的利钱来发吗?\"
大殿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变得轻微。
陈恪这番话说得极重,直接将马德全的行为拔高到了动摇国本的高度。
严嵩的白须微微颤动,老首辅突然轻叹一声:\"陈侍郎心系国事,老夫佩服。\"他转向帘幕方向,声音突然提高,\"然则马德全已死,此案...\"
“马德全罪证确凿,依律当斩!”陈恪的声音陡然拔高,如金石掷地,“然此案枝蔓未清!臣已查明,隆昌盛票行东主范永魁,实为马德全之利益同盟,坐地分赃,沆瀣一气!臣已将其下狱,其家产、账册正在彻查,待…”
“陈侍郎!”一声厉喝如刀劈断话语。
严世蕃一步跨出队列,独眼灼灼如炬,直刺陈恪:“好一个‘利益同盟’!好一个‘坐地分赃’!你口口声声‘极有可能’,‘正在彻查’,证据何在?!仅凭马德全一面之词,便敢锁拿良商,抄没家产!锦衣卫是你陈家的私兵吗?!”
大殿嗡然。
“小阁老此言差矣!”陈恪霍然转身,目光如电,“《大明律》明载:有犯官供词指认,旁证环伺,即可收监质询!范永魁涉案之深,马德全供述凿凿,岂容其逍遥法外,湮灭罪证?锦衣卫乃天子亲军,缉拿嫌犯,正是奉旨而行,何来私兵之说!”
“好一个奉旨而行!”罗龙文阴恻恻接口,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陈侍郎指挥锦衣卫如臂使指,马德全前日暴毙诏狱,今日范永魁又入你彀中!这锦衣卫到底是听皇上的,还是听你靖海伯的?如此目无君父,跋扈擅权,视国法纲纪为何物?!”
“罗侍郎慎言!”张居正突然出声,声音冷冽如冰,“陈侍郎奉旨办案,何来擅权?马德全之死自有仵作勘验,岂可妄加揣测!至于范永魁,既有供词牵连,收审查问乃应有之义!罗大人如此急切,莫非与那范家…”
严党的几名侍郎立刻附和加入战场: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岂能随意调用?\"
\"陈侍郎将锦衣卫视作家奴乎?\"
\"目无君父!跋扈专权!\"
声浪如潮,几乎要将陈恪淹没。
陈恪立在原地,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个像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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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帘后的身影依然纹丝不动,仿佛在欣赏这场闹剧。
就在指责声浪即将攀至顶峰之际,陈恪动了。
他再次探手入袖,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要整理一下衣袖。
然而,当他抽出手时,掌中已多了一本薄薄的、封面泛黄的账册。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再次投向那明黄的纱帘,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龙吟,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嘈杂:“启奏陛下!臣昨夜于范永魁府邸密室之中,搜获此物!”
他高高举起那本账册,如同举起一枚炸弹:“此乃范永魁亲笔所录之‘孝敬’账册!其上所载,乃历年京中各部、各衙,乃至某些勋贵府邸,收受其‘心意’之明细!一笔笔,一桩桩,时间、人物、数额,分毫不差!臣粗略观之,触目惊心!此册在此,恭请圣览!”
话音未落,陈恪已将账册递向再次疾步下阶的黄锦。
黄锦双手接过那本薄薄的册子,入手却仿佛重逾千斤。
他面色凝重,转身欲再次走向纱帘。
就在此时!
“叮——”
又是一声清脆悠扬的铜磬声,自帘后传来,比方才那一声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涤荡了殿内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那厚重的纱帘,被两名小太监无声地、缓缓地向两侧拉开。
帘后,一身素青道袍的嘉靖皇帝,负手而立。
他面容清癯,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烟霞。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扫视着殿内神色各异的群臣,嘴角似乎噙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漠笑意。
他缓缓踱步,道袍下摆纹丝不动,如同行云流水,踏下丹陛,步入大殿中央。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弦之上。
最终,他在距离陈恪和严世蕃不远处站定,目光掠过那本被黄锦捧在手中的账册,又扫过严世蕃铁青的脸,最后落在陈恪平静无波的脸上。
嘉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金鳞本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九霄龙吟惊天变,浅滩虾蟹现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