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冬,北京,西苑万寿宫。
殿内,诵经声低徊,却仿佛再也压不住那从宫墙外隐隐渗透进来的、一丝令人心烦意乱的躁动与呜咽。
嘉靖帝朱厚熜闭目盘坐于云台之上,身上那件玄色道袍的宽大袖口无风自动,并非因真气流转,而是他捻动指尖的速度越来越快,显露出其内心远非表面那般静如止水。
黄锦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圣驾。
但他眼角余光却能瞥见,御案一角,那原本堆积如小山般的奏疏,今日又添了新的几本,封皮上刺眼的“劾”、“谏”字样。
这已是本月第几起了?
黄锦心里默数着,却不敢宣之于口。
自靖海伯陈恪在上海浦大刀阔斧、近乎“刮地三尺”般地推行新政以来,这紫禁城、这西苑,就再未真正清净过。
起初还只是零星几声嘀咕,迂腐言官们引经据典,说什么“与民争利”、“有违祖制”、“恐启边衅”。
渐渐地,风声越来越紧,哭谏、死谏的戏码又开始上演。
今日一早,又有三名御史披麻戴孝——虽未真个抬棺,但那身刺眼的孝服和在西苑门外长跪不起、以头抢地直至额角渗血的架势,与抬棺何异?
他们声泪俱下,痛陈开海之弊,将东南沿海近日所有天灾人祸、乃至某地县学垮了一角房檐,都归咎于陈恪“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陈恪回京问罪,废止所有新政,还东南一个太平。
言辞激烈,涕泗横流,围观者众,不明就里的百姓窃窃私语,还真以为天又要塌下来了。
嘉靖当时并未露面,只让陈洪带东厂番子去“劝离”。
劝离的过程自然谈不上温和,呵斥、推搡、乃至几下暗中的拳脚少不了,但终究不敢在宫门前真闹出人命。
人虽驱散,但那哭嚎之声,那忠臣死谏的悲壮姿态,却如同污浊的黏液,粘滞在空气里,膈应得人浑身不舒服。
“皇爷……”黄锦见嘉靖缓缓睁开眼,目光幽深地扫过那几份新递上来的奏疏,忍不住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靖海伯在江南……这回怕是真把天捅了个窟窿呦。这每日里哭的、闹的、上的本子……就没个消停。”
嘉靖闻言,嘴角却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弧度。
他伸出手,指尖在那份言辞最激烈的奏疏上轻轻一点,随即像是沾染了什么秽物般迅速收回,语气平淡得令人心悸:
“捅破了天?朕看未必。倒是捅破了某些人的钱袋子,捅碎了他们的如意算盘,这才是真的。”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奏疏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词句,直抵其背后蝇营狗苟的算计。
“这般哭天抢地,寻死觅活,朕登基三十六年,见得还少吗?严嵩在时,他们这般;严嵩不在了,他们亦这般。除了会跪、会哭、会写些看似忠耿实则满纸私心的废话,还能有什么新花样?真当朕是老糊涂了,看不出这背后是谁在煽风点火,又是谁在心疼他们那见不得光的买卖?”
他嗤笑一声,随手拿起一份奏疏,看也不看,竟直接伸向一旁的烛火。
明黄的火焰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吞噬,化为片片灰蝶,飘落在地。
“想用这等手段逼朕就范?哼,痴人说梦。”嘉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怒气,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漠然,“他们越是闹得凶,越是证明陈恪做对了,戳到了他们的痛处!证明开海之利,远超朕之所料,足以撼动他们盘根错节的根基!”
黄锦深深低下头:“皇爷圣明烛照,洞悉万里。只是……这般日日聒噪,终究有损天威,也恐……恐寒了天下士林之心?”
“天下士林?”嘉靖微微挑眉,语气中的讥诮更浓,“是他们的士林,还是朕的天下?朕如今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口水多,还是陈恪给朕运回的白银多!”
话虽如此,但嘉靖心中亦如明镜一般。
他知道黄锦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苍蝇虽不致命,但终日环绕耳边,嗡嗡作响,也足以令人心神不宁,烦躁不堪。
陈洪的东厂、廷杖,对付一两人尚可,面对这种仿佛源源不断、前赴后继的“死谏”浪潮,效果已然大打折扣,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坐实他们蒙蔽圣听、迫害忠良”的指控。
以往帝王心术,讲究平衡制衡,让臣子们互相撕咬,皇帝高踞其上,稳坐钓鱼台。
但眼下这事,关乎国运,关乎他嘉靖身后之名,更关乎他能否真正实现一场超越前人的“中兴之治”。
他厌烦了和稀泥,厌烦了在旧有格局里打转。
陈恪是他选中的利剑,这把剑既然已经出鞘,并且锋芒毕露,那他就必须为其扫清一切障碍,至少,要挡住来自背后的冷箭。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几份幸存的奏疏上,眼神闪烁,心中已然开始飞速盘算。
召回陈恪,一切恢复原状?
那么,东南豪强依旧走私自肥,国库依旧空虚,边饷依旧拖欠,百姓依旧困苦。
而所有的骂名——昏聩、惰政、耗尽民脂民膏修宫观……最终都会稳稳地扣在他嘉靖皇帝的头上!海瑞那封《治安疏》里的字句,将会成为他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
支持陈恪,赌这一把?
虽然艰难,虽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一旦成功,迎来的将是源源不断的海贸白银,是充盈的国库,是强大的水师,是开辟千古未有之新局的旷世功业!
他嘉靖,将成为真正带领大明走向鼎盛的“中兴之主”,足以比肩太祖、成祖!后世史书,必将以最浓墨重彩的笔触记载他的英明与魄力!
如何选择,对于嘉靖而言,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答案早已清晰无比。
他甚至从中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近乎叛逆的快感——一种挣脱文官体系桎梏、亲手开创大场面的兴奋。
只是……这些苍蝇,确实烦人。
嘉靖微微蹙眉,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云台边缘。
必须想个办法,一劳永逸地……或者至少能长时间地,让这些噪音消失。
用强,已然效果不彰,反惹骚臭。
需得用巧劲,用一种他们绝对想不到、也无法抗拒的方式……
忽然,嘉靖帝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奇异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却又带着一丝近乎顽童恶作剧般的戏谑与得意。
一个绝妙的主意,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他脑海中的迷雾。
此计若成,非但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更能将那些自以为是的忠臣们架在火上烤,让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妙啊!真是绝妙!
嘉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但他立刻收敛了这外泄的情绪,恢复成一贯的高深莫测。
此计,关乎重大,时机未到,绝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半分,即便是最亲近的黄锦,亦不可言。
他要给满朝文武,给天下人,一个天大的惊喜!
不过,在此计发动之前,朝堂之上的平衡,仍需稍作维系。
想到此,嘉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淡漠:“黄锦。”
“奴婢在。”
“传朕旨意:兵部尚书高拱,公忠体国,锐意兵事,着加太子少保衔,赏穿蟒袍。户部尚书赵贞吉,理财有方,保障粮饷,近日辛苦,赐玉带一围,白银百两,以示嘉慰。”
这两道旨意,看似恩宠,实则皆是虚衔厚赏,并未给予实质性的权力提升。
高拱本就支持陈恪,加衔以示鼓励,稳住兵部。
赵贞吉嘛……此人心思难测,但在钱粮上目前还算配合,略施恩惠,先稳住他,也做给旁人看。
黄锦心领神会,立刻躬身:“是,皇爷。奴婢这就去拟旨传谕。”
嘉靖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南方,仿佛能穿越千山万水,看到那正在黄浦江畔奋力搏击风浪的年轻臣子。
‘陈恪啊陈恪,朕能为你做的,已然做了。前朝的风浪,朕暂且替你挡着。’
‘你莫要辜负朕这番苦心,更莫要辜负了……这千载难逢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