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负手前行,玄色袍袖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投向波光粼粼的江面,又似乎穿透了夜色,望向了更遥远的北方。
沉默了片刻,他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前些时日,又有几位边镇督臣上疏,旧事重提,言说应趁俺答新败、北虏各部纷争之际,集结重兵,出塞北伐,一举收复河套,甚至进取草原,效成祖故事,永绝边患。”
陈恪闻言,心中微动。
北方的局势,他通过兵部文书,一直有所关注。
他略一沉吟,语气平稳地回应道:“陛下明鉴。北虏之事,臣仍以为,当依前议,剿不如扰,分而化之。河套乃至漠南之地,看似水草丰美,然于我大明而言,得其地不足以耕,养其民不足以税,若要常年驻守大军,耗费钱粮何止百万?且战线漫长,补给艰难,易攻难守。即便一时侥幸得手,亦如持金玉行于闹市,徒惹群狼觊觎,反成拖累国力的泥潭。”
他顿了顿,见嘉靖并无不悦之色,便继续深入剖析:“反之,若依臣先前浅见,继续让汤允谦等勋贵子弟,携精干之士,以商队、使节之名深入草原,扶助弱部,结交豪酋,令其彼此制衡,永无宁日。彼等自顾不暇,则我九边自可安枕。其地贫瘠,纵有雄主亦难整合,只要不成铁板一块,便如散沙,难成倾国之祸。如此,我大明可坐收渔利,以最小代价保北疆太平。若强行攻占,实则是以我之珍宝,易彼之敝帚,纵是战场全胜,于国计民生而言,亦是亏本的买卖,可谓打赢了也算输。”
这番话,将“性价比”和地缘政治的现实冷酷地摊开,直言占领草原在经济和战略上的不智。
嘉靖帝听完,脚步未停,嘴角却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侧头瞥了陈恪一眼,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哦?照陈卿这般说法,那当年成祖皇帝五征漠北,劳师动众,眼光岂非还不如你陈子恒透彻?”
这话分量极重,近乎诛心之论。若在平日朝堂,足以让言官弹劾陈恪“大不敬”。
然而此刻,江风月色,氛围微妙地松弛。
陈恪先是一怔,随即竟也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些许讪讪之色,仿佛晚辈在长辈面前的不好意思,拱手笑道:“陛下折煞微臣了。臣岂敢妄议先帝功业?此一时,彼一时也。成祖时,国势鼎盛,兵马精强,北元残余势力犹存,确有犁庭扫穴、彰显天威之需。然今时今日,国用与往年不同,北虏情势亦异。唯有效法太宗皇帝靖难开拓之精神,而非必循其旧迹,方是真正的继往开来。”
他这话说得巧妙,既承认了时代变化,又高度赞扬了朱棣的“精神”,将具体策略的不同归结于客观条件,保全了先帝的颜面。
嘉靖帝闻言,不由轻笑出声,指了指陈恪,却也没再深究。
君臣二人继续沿江缓行,不知不觉,已能望见前方一片被木栅栏围起的广阔场地,里面灯火通明,隐约可见高大的棚厂骨架和堆放如山的木料、石材。
那里,正是规划中的上海官营造船厂一期工地,地基已夯实,轮廓初现,虽尚未有巨舰龙骨铺下,但一股蓬勃的生气已扑面而来。
望着那初具规模的船厂,嘉靖帝的思绪似乎又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投向漆黑的海平面尽头,仿佛要看清那遥远西方世界的模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与好奇,问道:“朕近日偶翻旧牍,见胡宗宪一疏中提及,说是你曾与他言,西方欧罗巴诸邦,蛮夷之辈,于造船、火器、航海之术,竟有超越我天朝之处?此言当真?朕实难尽信。”
陈恪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随即恍然,笑道:“陛下恕罪,此事恐是误会了。西方诸国之事,臣确有所耳闻,彼辈近百年来的确在海上有些许开拓,造了些能远航的船只,但其地狭民寡,文明根基浅薄,论及国力、技艺底蕴,较我大明实有云泥之别,岂敢言‘超越’?”
嘉靖帝眉头微蹙:“哦?那胡宗宪为何在奏疏中那般说?莫非他敢欺瞒于朕?”语气中透出一丝凛然。
陈恪连忙解释:“陛下误会了。此事缘由,容臣细禀。彼时正值严世蕃案发,严阁老身陷图圄,胡部堂心绪不宁,对东南抗倭及海防前景颇有迷茫。臣为宽慰其心,激励其志,不得已……编造了一个‘西方诸强崛起、海事日新月异’的故事。意在警醒胡部堂,我辈若再不奋起,恐落后于人。实则……多有夸大其词之处。不想胡部堂竟信以为真,还写入奏疏,惊动圣听,此乃臣之罪过。”
他将当初为了鼓舞胡宗宪而“编故事”的缘由坦然相告,既解释了误会,也侧面烘托了胡宗宪的忠勤与自己的良苦用心。
嘉靖帝听完,先是愕然,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你个陈子恒!竟敢如此糊弄封疆大吏!胡梅林那般精明之人,也被你骗得团团转,还一本正经地写奏章来吓唬朕!有趣!实在有趣!”
他笑得极为畅快,连日来积压的朝务烦闷似乎都在这笑声中消散了不少。
黄锦在一旁也跟着陪笑,心中却暗叹,这位靖海伯,真是圣眷独隆,连这等“欺君之嫌”的事情,都能被陛下当作趣谈一笑置之。
笑罢,嘉靖帝心情明显更佳,他眺望着远处黑暗中那隐约可见的海天分界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悠远的感慨:“说起来,朕近来翻阅永乐朝旧档,常思当年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之盛举。艨艟巨舰,旌旗蔽日,扬威异域,万邦来朝……那是何等的气象!何等的光耀!”
陈恪心中了然。
这位皇帝,修道多年,看似淡漠,实则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一份超越祖辈、成就旷世伟业的雄心?
对那幅万国来朝的盛世图景,终究是心存向往的。
他立刻顺势而言,语气充满自信与鼓舞:“陛下圣思深远!臣以为,盛景虽逝,其魂犹在。事在人为,如今陛下圣明烛照,锐意开海,整顿武备,正是重振海疆、再现寰宇来朝之大好时机!永乐之盛,乃前人之功;然陛下若能成此开海伟业,强水师,通万国,富百姓,其功业之辉煌,必将光耀千秋,超越前代,开创前所未有之新局面!”
他话语微顿,迎着嘉靖帝投来的、带着探究与鼓励的目光,胸中豪气顿生,竟将记忆中那阕雄视千古的词章,略加改动,朗声吟出,声震江岸:
“陛下,昔有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词句气魄恢宏,睥睨古今,将历代帝王功业一语点评,最终落点于“今朝”,其意不言自明!
嘉靖帝闻言,身形猛地一顿,霍然转身,目光如电,直直射向陈恪。
江风吹得他玄色袍袖猎猎作响,月光下,他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随即,那震惊化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有审视,有触动,更有一种被深深点燃的、压抑已久的雄心与火焰。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陈恪,仿佛要看清这番话背后,有几分是谀辞,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命运的预言。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陈卿,你这话……说得太大了。”
但他的话虽如此,那望向大海深处的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