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七月中,上海府。
黄浦江面波光粼粼,映着盛夏灼目的日头,蒸腾起一股混合着河水腥气与木料桐油味的湿热。
码头上人声鼎沸,号子与绞盘声不绝于耳,几艘高桅阔身的西洋盖伦船正缓缓靠泊,其侧舷炮窗紧闭,帆缆上悬挂的异国旗帜在微风中懒洋洋地卷动,与周遭中式帆船、漕舸舸形成奇异的并置。
市舶司衙署临江的敞轩内,虽放了冰盆,仍驱不尽暑热。
陈恪一身家常的靛蓝夏布直身,未戴冠,只松松绾了个髻,正与刚下船的理查德对坐饮茶。
理查德额上还带着汗渍,显是甫一登岸便匆匆赶来。
他啜了一口冰湃的六安瓜片,脸上却无半分品茗的闲适,反带着一种难以释怀的困惑与些许愤懑。
“陈,”他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花梨木桌面,湛蓝的眼睛直视陈恪,语气带着航海者特有的直率,“我必须向你反映一个……令人极其费解的现象。这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采购计划,甚至动摇了我和我的伙伴们对上海港公平营商环境的信心。”
陈恪眉梢微挑,示意他继续,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早有所料。
理查德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按照你颁布的章程,以及市舶司那块公示牌上的参考价,我和几位来自果阿、马六甲的同行,本已与城西好几家生产漆器、竹编和特定生丝的中小工坊谈妥了采购契约。价格公允,甚至略高于市价,我们看中的是他们的手艺和灵活性。但是——”
他双手一摊,做出一个极其无奈且不解的姿态:“就在即将签约付定之时,那些作坊主,几乎不约而同地……反悔了!起初是支支吾吾,后来才有人暗中透露,是本地几位有影响力的绅商派人‘提醒’了他们。暗示很明确:若将货卖与我们这些‘外洋船客’,那么他们今后休想再从本地得到任何原料赊欠、资金周转乃至码头仓贮的便利!甚至……可能遭遇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理查德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正的困惑:“陈,我不明白。这并非竞争,这甚至不是压价!这是一种……赤裸裸的胁迫!是为了阻止交易而阻止交易!在我们那里,商人追求利润,竞争会促使我们提供更好的价格或服务,但这里……他们似乎宁愿维持一种低效的、被控制的平衡,也不允许新的参与者带来活力?这太违反……商业的直觉了!”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带上了几分理论探讨的意味:“长此以往,这些中小作坊永远无法成长,只会日益依附于那些大家伙。创新会被扼杀,价格会被操纵,最终,整个市场的活力都会衰退!这难道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吗?这简直……简直是自毁长城的短视行为!”
陈恪静静听着,指尖在微凉的青瓷茶盏壁上缓缓摩挲。
窗外,一艘货船正在卸货,苦力的号子声隐约传来,更衬得轩内一时寂静。
理查德所言,句句戳在要害。
他引进外商这步棋,本意正是要引入鲶鱼,打破本地豪商凭借人脉与体量构建的非正式垄断网络。
然而,他低估了这种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所拥有的、远超纯粹商业手段的“软暴力”。
他们无需在明面上对抗市舶司的规章,甚至无需在价格上与外商血拼。
他们只需轻轻掐断那些小生产者赖以生存的、规章以外的毛细血管——人情、赊欠、信息、乃至隐形的保护——便足以让后者在看似有更好选择时,依旧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是一种更深层、更顽固的“窝里横”。
对外或许力有未逮,对内则掌控得密不透风。
陈恪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清茶,方才抬眼看向一脸不忿的理查德,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安抚的笑意:
“理查德先生,稍安勿躁。你所说的情形,我已知晓。各地商界,积习难免,总有其固有的行事逻辑,非一朝一夕可转圜。”
他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琐事:“然我上海开埠,海纳百川之志未改,公平取予之规亦绝不会动摇。阁下且宽心,此事,我自有计较。”
他言辞恳切,却巧妙地避开了直接评价理查德所控诉的行为,更未对本地豪商有任何指摘,只是重申了原则,并给出了一个模糊却令人安心的承诺。
理查德见他如此气定神闲,虽心中疑窦未完全消除,但那平静的态度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耸耸肩:“好吧,陈,我相信你的智慧和权威。但愿……这种令人沮丧的局面能早日改善。”
“自然。”陈恪微笑颔首,亲自执壶为他续上茶水,“生意终究是要做的,且放宽心。尝尝这新到的西湖龙井,去去暑气。”
话题被轻巧地引开,转向风土人情与航海见闻。轩内气氛复又缓和下来,仿佛方才那番尖锐的指控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唯有陈恪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冷冽的锐光飞快闪过,旋即湮灭在氤氲的茶香之中。
窝里横么?他心下冷笑。
倒也……不算意外。
所幸,他备下的,从来不止明账上一招。
理查德所遭遇的“软钉子”,并非孤例,更像是一股无声的暗流,在港区看似井然的秩序下蔓延,考验着新任知府的权威与智慧。
寻常官员或会陷入无休止的调解、恫吓或妥协之中,但陈恪的反应,却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与高效。
他没有召集本地豪商进行徒劳的训诫,也没有发布措辞严厉却可能沦为一纸空文的禁令。
在听完理查德抱怨的次日,一份由他亲笔起草、盖着上海府知府大印的告示,便以最快的速度张贴于市舶司衙门、各主要市口及城西工坊区最显眼的位置。
告示内容清晰、冷峻,不带丝毫商榷口吻:
“奉知府陈钧令:为畅通商路,平抑市价,惠工恤商,兹于上海府城内设立‘官营交易总署’。自八月初一始,总署将依市舶司每日公示之参酌价,敞开收购各类合乎规制之工坊货品,包括但不限于丝织、棉布、漆器、竹木器、精瓷等。货至即验,验讫即兑,现银结算,绝无拖欠。”
“此令非为与民争利,乃设一公允之基。民间交易,依循自愿,总署出价若非最优,商户可自择买主,绝无强迫。然,若有奸猾之徒,胆敢以势压人,明暗阻挠商户与总署交易,一经查实,无论背景,本府定以‘扰乱市廛、破坏开海’重罪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
这告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官营交易总署”?敞开收购?现银结算?
对于那些在夹缝中求生、饱受盘剥的中小作坊主而言,这无异于黑暗中投下的一道强光!
官府直接成为了一个巨大、可靠且出价公道的买主,更重要的是,与官府交易,意味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保障,足以抵消那些来自本地豪强的“软威胁”!
而告示末尾那句杀气腾腾的“勿谓言之不预”,更是清晰无比地划下了红线,彰显了陈恪不容挑战的意志。
几乎在告示贴出的同时,位于府衙东侧一片原本闲置的官廨被迅速清理出来,挂上了“上海府官营交易总署”的黑底金字牌匾。
户房、工房的书吏被大量抽调,算盘、秤砣、验货的桌椅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队神情冷峻的府衙亲兵入驻维持秩序,一切都显示出极高的执行效率。
陈恪的逻辑简单而直接:既然旧的交易网络被地方势力把持,形成无形的壁垒,那么他就亲手搭建一个新的、更强大、更守规矩的交易平台。
这个平台不依赖于任何中间商的人情世故,只遵循明码标价的规则。
其底气,正来自于理查德等外商船队带来的、独立于本地体系之外的庞大需求。
即便本地豪商联合抵制,交易总署收购的货物也能通过这些新开辟的海外渠道顺利消化,甚至可能获得更高利润。
这彻底扭转了中小商户在面对本地买家时的弱势地位。
果然,八月初一,交易总署开张首日,门庭若市。
许多抱着试一试心态的小作坊主,带着精心准备的样品忐忑而来,却在严格的验货、公道的定价和当场兑付的沉甸甸银锭面前,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笑容。
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工坊区。
与此同时,针对买家的另一项政策也同步推出:任何商贾,无论中外,皆可至交易总署查询库存、看样订货,由总署作为中间担保,统一办理交割手续,并收取一笔低廉固定的“经纪费”。这为像理查德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外商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也进一步巩固了总署作为核心交易平台的地位。
陈恪深知,此举必然触动原有利益格局的根基,反弹可想而知。
但他毫不在意,甚至乐见其成。
他需要的就是这种“阳谋”式的挤压,逼使那些习惯于“窝里横”的势力,要么适应新的、更透明的游戏规则参与公平竞争,要么就被边缘化,直至淘汰。
对于可能出现的阴奉阳违、暗中破坏,陈恪的应对准备更是冷酷。
阿大麾下的人手早已像猎犬般撒了出去,严密监控着几家豪商及其爪牙的动向。
陈恪私下对阿大交代得明白:“若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对与总署交易的商户使绊子,哪怕是半夜砸了人家一块玻璃,也要给我揪出来,证据确凿后,不必请示,按最重的‘破坏开海,违背圣旨’罪论处,杀一儆百!”
这种强硬的姿态,绝非虚张声势。
陈恪在上海府积累的权威,以及他背后隐约可见的皇帝支持,让他有足够的资本进行这样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
交易所的诞生,远不止是解决眼前贸易壁垒的权宜之计。
陈恪以其超越时代的眼光,清晰地看到其中蕴含的金融属性。
当货物如同钱粮般在官方设定的平台上大规模、标准化地流转时,远期契约、仓单质押、甚至初步的期货投机便有了滋生的土壤。
他预料到,随着规模扩大,炒买炒卖、囤积居奇等行为必然会出现,这是资本逐利的本性,无法根除。
然而,他的态度是坚定且前瞻的,即人类只能不断往前,不断发现问题,也只能不断解决问题。
他并不奢望建立一个一劳永逸、纯净无暇的市场乌托邦。
他要做的,是打造一个更具活力、更有效率、也更易于监管的核心市场框架。
在这个框架下,即便出现新的问题,他也拥有了更强有力的工具和更中心化的节点去应对、去调控。
这上海府交易总署,便是他掷向旧有商业秩序的一枚重磅棋子,也是他为这座新生城市注入的,一股无法逆转的、带着现代商业与金融基因的活水。
其影响,将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