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斥候仅剩下一口游离的气息，胸膛微弱地起伏着，眼神涣散，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说…东面…怎么样了？”
帖木儿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那斥候似乎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断断续续，声音微弱却如同惊雷，一字一句地砸在帖木儿和寝宫内所有侍从的心上：
“败了…全败了…联军…几十万联军…完了…”
“明军…他们像魔鬼…会喷火的铁管…能炸碎一切的雷火…还有数不清的铁甲骑兵…”
“瓦剌的马哈木…想逃…被活捉了…鞑靼的阿鲁台…也…也没跑掉…”
“我们…我们被三面围住…燕王…宁王…还有那蓝玉…像三把刀子…插进来…”
“尸山…血海…到处都是我们的人…跑不出去…根本跑不出去…”
“皇子…马黑麻皇子…好像…好像被一个叫哈拉六的小首领护着…突围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最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脑袋无力地偏向一侧，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带回来的，是东线联军全军覆没的惊天噩耗。
寝宫内，霎时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帖木儿粗重而紊乱的喘息声，以及那凝固在空气中，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恐惧。
金碧辉煌的宫殿，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寝宫内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那具刚刚咽气的斥候尸体，无声地诉说着东方战场的惨烈。
帖木儿僵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华丽的宫墙，耳边却反复回荡着那垂死斥候用尽最后力气吐出的两个字：
“败了…”
“败了…败了…全败了…”
他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跟着呢喃出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灵魂被抽空的虚无感。
胸口那股自听到消息起就堵着的郁气，非但没有随着斥候的死亡而消散，反而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越缠越紧，越胀越大！
那颗无形的大石仿佛在他心腔里生根发芽，化作一座沉重无比的山峦，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要将他从内而外彻底撑爆！
极致的憋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不甘、愤怒和荒谬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腾冲撞，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宣泄的出口。
在这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景象渐渐扭曲、褪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拖入了时光的漩涡，坠向了记忆的深渊……
他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在察合台汗国的纷乱中挣扎求存，如同一匹受伤的孤狼，舔舐伤口，磨砺爪牙。
他看到了自己如何凭借过人的勇武和狡黠，一步步攫取权力，从一个小小的部族首领，成长为让整个河中地区颤抖的枭雄。
刀光剑影，尔虞我诈，那是血与火铺就的崛起之路。
画面流转，他仿佛又置身于那一次次决定命运的战场：
呼罗珊！ 他率领着忠诚的战士们，如同风暴般席卷那片古老的土地，强大的卡尔提德王朝在他面前土崩瓦解，无数的城池望风而降，黄金和奴隶如流水般涌入他的营帐。那是征服的快感，是权力滋长的甘美。
花剌子模！ 顽强的抵抗，残酷的攻城战。但他最终还是踏平了那片土地，用敌人的头颅垒砌起恐怖的京观，让所有反抗者胆寒。他记得自己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宣布这片富饶之地归于他的统治之下。
三次西征！ 金帐汗国的脱脱迷失，那个他曾扶持又反叛的“义子”，被他一次次击败，狼狈逃窜，广袤的钦察草原在他的铁蹄下呻吟。他一路打到了罗斯诸公国的腹地，莫斯科的城垣在他眼中仿佛玩具。
最辉煌的一役——安卡拉！ 面对如日中天的奥斯曼帝国，面对号称“雷霆”的巴耶济德一世，他运筹帷幄，以少胜多！那场大战惊天动地，他亲手俘虏了不可一世的奥斯曼苏丹，将他关在铁笼里游街示众！那一刻，他站上了人生的巅峰，整个伊斯兰世界，乃至西方基督世界，都为之震颤！他是名副其实的“天命之鞭”！
还有对印度的远征，对格鲁吉亚的镇压，对白羊王朝的打击……一幕幕征战，一场场胜利，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飞速闪现。
尸山血海铸就了他的王座，敌人的哀嚎是他加冕的礼乐。
他征服了数不清的国度，奴役了数不清的民族，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
他是成吉思汗之后最伟大的征服者！他的功业足以彪炳史册，让万世传颂！
这些辉煌的记忆如同烈酒，曾让他沉醉，让他自认无敌于天下。
也正是这份膨胀到极致的骄傲，驱使着他将目光投向了更东方，那个传说中的、富庶无比的明帝国。
他要完成连成吉思汗都未能彻底完成的伟业，他要让东方的皇帝也匍匐在他的脚下！
然而……
所有的辉煌画面，所有的胜利凯歌，在这一刻，都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拉扯、扭曲！记忆的洪流猛地撞上了一片无法逾越的黑暗壁垒！
就在那辉煌的顶点，就在他仿佛触摸到天命的那一刻——
“轰！！！！！！”
一声远比记忆中任何战场厮杀、任何城池崩塌都要恐怖千万倍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他灵魂深处炸开！
那不是回忆，那是烙印在灵魂上的创伤！
眼前金光闪闪的征服画面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那永生难忘的、如同末日降临的景象——刺目的白光吞噬一切，灼热的气浪将他狠狠抛飞，天空仿佛都在燃烧，大地在哀鸣，他最精锐的士兵在刹那间化为焦炭与碎片……
那不是人间的力量！那是天罚！是天神对僭越者的惩罚！
“呃啊——！”
帖木儿猛地从回忆的漩涡中被这声“惊雷”炸醒，双眼骤然圆睁，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收缩到了极点！
所有的辉煌，所有的骄傲，在这超越理解的天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