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边的空气里，烤肉的余香尚未散尽。
万毒门弟子们横七竖八地躺着，睡得香甜，嘴角甚至挂着可疑的晶莹。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以一种极其荒诞的方式结束了。
钟琉璃抱着那朵主动投诚的功德金莲，像抱着一个巨大的、会发光的暖手宝，脸上满是新奇。她凑上去，用鼻尖蹭了蹭莲瓣，触感温润如玉。
“师弟，这个比烤肉闻着香。”她得出结论。
辩机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她紧紧握着念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串珠子捏碎。八十年的苦修，八十年的佛法，在刚才那一把咸鱼盐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紫叨叨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影透着一股绝望。他一边画着圈圈，一边碎碎念：“圣物叛变了……佛主不要我了……要把我回炉重造了……”
凌风和冷月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丝无法言喻的茫然。
云逍则是一副事了拂衣去的淡然。他拍了拍手，正准备发表一番“奋斗无用，躺平为王”的结案陈词。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潭水，开始翻滚。
不是沸腾的热烈，而是一种冰冷的、源于深渊的搅动。原本清澈见底的潭水，中心处竟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漩涡。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从漩涡深处升腾而起。
那气息极为矛盾。
一半，是神圣庄严的佛光，纯净得如同琉璃净土寺山巅的第一缕晨曦。
另一半，却是深邃入骨的魔气，阴冷得仿佛能冻结神魂。
佛与魔，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竟以一种诡异的和谐，交织在一起。
“小心！”冷月低喝一声，握紧了剑柄。
凌风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躲到了一根巨大的石笋后面，只探出半个脑袋。
钟琉璃怀里的功德金莲，光芒开始剧烈闪烁。它不再是好奇与诱惑的摇曳，而是源于生命本能的、极度的恐惧。它拼命往钟琉璃怀里缩，莲瓣都合拢了些许。
辩机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潭心，失声道：“这股气息……是杀生大人！”
她的话音未落，整个溶洞开始剧烈震颤。
轰隆——
水花冲天而起，高达百丈，狠狠拍在溶洞的穹顶，碎成漫天水雾。
一个巨大的头颅，缓缓从漩涡中升起。
那是一个龙首。
比云逍等人见过的任何建筑都要庞大，光是两根龙角，就如擎天之柱，闪烁着森然的金属光泽。鳞片如磨盘大小，每一片都铭刻着玄奥的佛门符文，金光流转，神圣非凡。
可在那神圣的佛光之下，却是漆黑如墨的底色，丝丝缕缕的魔气从鳞片缝隙中溢出，所过之处，连光线都被扭曲。
巨龙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如同两轮金色的太阳，巨大，威严。但瞳孔深处，却没有传说中龙族的睥睨与暴虐，反而是一种……纯净。
纯净得如同一张白纸，带着一丝初生牛犊般的胆怯与好奇。
它俯瞰着潭边这群渺小的“虫子”，巨大的金色竖瞳里，满是茫然。
“咕……”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鸣叫，在溶洞中回荡。那不是咆哮，更像是一声困惑的呢喃。
空气凝固了。
凌风躲在石笋后，牙齿都在打颤。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那股威压，不是灵力，不是气势，而是纯粹的、生命层次上的碾压。就像一只蚂蚁，仰望着一颗即将砸落的星辰。
“这……这是什么怪物……”他声音发抖。
冷月俏脸煞白，她握剑的手，第一次感到了无力。在这头巨物面前，她引以为傲的剑，恐怕连给它挠痒都不配。
辩机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她的佛门破妄瞳，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她看到了这条巨龙的构成。
龙脉为骨，怨魂为血，佛光为牢笼。
而那佛光的源头，那股让她感到无比熟悉又无比心悸的神圣气息，赫然便是……功德金莲！
一个让她道心几乎当场崩裂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
杀生……他不是在镇压魔物。
他是在……豢养！
用佛门最神圣的功德愿力，去喂养一头由龙脉和怨魂构筑而成的、最恐怖的魔龙！
这是何等的疯狂！何等的亵渎！
“以佛养魔……”辩机喃喃自语，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不是受伤，而是道心受创，气血逆行，“他……他创造了一个怪物……”
钟琉璃抱着瑟瑟发抖的金莲，大眼睛里也第一次出现了紧张。但她的关注点永远和别人不同。
她歪着头，小声对云逍说：“师弟，它好像在看我的花……它是不是也想吃？”
巨龙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巨大的头颅微微低了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类似小狗讨食时的“呜呜”声。它似乎想往前靠近一步，但又有些害怕，巨大的身躯在水中微微后缩。
这一幕，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紫叨叨从地上飘了起来，躲在云逍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小声地，又带着一丝忍不住的炫耀，说道：“云上师，这个……这个大家伙我好像听佛主提过。”
“哦？”云逍挑了挑眉，视线却一刻也没离开那巨龙的眼睛。
“佛主说，杀生大人本来想去流沙河拿一条完整的护国龙魂，又想去无垢之城取一道完整的上古龙脉，结果都被人给搅和了。”紫叨叨掰着手指头，“材料没凑齐，所以他只能东拼西凑，用这个遗迹里的残缺龙脉和无数怨魂当替代品。”
他顿了顿，用一种“我懂很多”的语气总结道：“所以，佛主说，养出来的这个……脑子可能不太好使。”
云逍在识海中，对八戒发出一声轻笑。
“八戒，听见了没？专业人士认证了。咱们眼前这个大家伙，是个用残次品和边角料凑出来的‘巨婴’。”
八戒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极为凝重的声音回应：“……本帅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手段。以佛饲魔，逆转生克，杀生……他已经不是本帅认识的那个师弟了。”
云逍心中了然。
看着唬人，胆子比兔子还小，脑子还不好使。
这不就是……哈士奇吗？
巨龙似乎有些不耐烦，又或许是潭水太凉，它突然……
“阿嚏——！”
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
狂风呼啸，水花四溅。一道巨大的水浪被它从鼻孔里喷出，劈头盖脸地浇了众人一身。
首当其冲的凌风，被浇得像只落汤鸡，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它……它攻击我们了？”他抹着脸上的水，欲哭无泪。
紫叨叨也被淋湿了，紫金小僧袍紧紧贴在身上，委屈地擦着脸：“呜呜，我的袈裟……佛主说过要保持仪容整洁的……”
巨龙似乎也被自己这个巨大的喷嚏吓了一跳，无辜地眨了眨那两轮金色太阳般的眼睛，委屈地看着众人。
云逍淡定地甩了甩手上的水，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放心，没事。”
他环顾了一下狼狈的队友们，宣布道：“这就是个感冒了的大号哈士奇。”
众人：“……”
辩机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震荡的道心。作为佛子，她不能坐视不管。
她向前一步，双手合十，对着巨龙，开始诵念《静心咒》。
庄严的佛经声在溶洞中回荡，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南无阿弥陀佛，愿佛光普照，化解你心中的戾气，皈依我佛……”
巨龙困惑地歪着巨大的头颅。
听到佛经声，它那纯净的眼神变得更加迷茫，仿佛一个正在听天书的小学生，努力想理解，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云逍无奈地摇了摇头。
“辩机，别念了。”
“为何？”辩机不解，诵经声一顿。
“你这是在给它催眠，不是在超度。”云逍吐槽道，“你看它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果然，那巨龙被经文念得昏昏欲睡，巨大的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随时都能睡过去。
为了保持清醒，它试探性地伸出了一只巨大的爪子。
那爪子比一间屋子还大，锋利的指甲闪烁着寒光，轻易就能撕裂山川。它小心翼翼地，想要碰一碰面前这个正在发出奇怪声音的小不点，但又不敢真的碰到，巨爪在辩机面前晃来晃去。
辩机的念经声戛然而止。
看着那只在自己头顶晃悠的巨爪，她吓得一个字都念不出来了，身体僵硬，冷汗直流。
巨龙察觉到了她的恐惧，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赶紧把爪子缩了回去，喉咙里再次发出委屈的“呜呜”声。
“师弟，”钟琉璃拉了拉云逍的衣角，同情地看着那头巨龙，“它好像很孤单的样子。”
云逍笑了。
他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然后独自一人，向前走了几步。
他没有释放任何气势，脸上挂着他招牌式的、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就像一个准备去邻居家串门的普通人。
他走到潭边，仰起头，对着那颗比山还大的龙头，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开口。
“喂，大个子。”
巨龙的金色竖瞳，聚焦在他身上。
“别怕。”云逍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去，“我们不抢你的地方，就是路过，马上就走。”
巨龙歪了歪巨大的头颅，似乎在理解他的话，瞳孔里的好奇又多了几分。
云逍缓缓转身，走到钟琉璃面前。
“师姐，借你的花用一下。”
“哦。”钟琉璃虽然不舍，但还是乖乖地将功德金莲递了过去。
云逍小心翼翼地接过金莲，托在自己手上。
那股混杂着烤肉余味和圣洁莲香的奇特气味，再次飘散开来。
巨龙的喉咙里，立刻发出了渴望的“咕噜”声，就像猫闻到了小鱼干。
云逍托着金莲，像摇晃拨浪鼓一样，轻轻晃了晃。
金莲的光芒一闪一闪，香气四溢。
“想吃吗？”云逍脸上笑容更盛，语气像极了诱骗小红帽的狼外婆。
“这个叫糖豆，吃了能长高高哦。”
钟琉璃在后面小声抗议：“师弟，那是我的花……”
凌风从石笋后探出头，已经彻底看傻了。
辩机更是目瞪口呆。
她看着云逍竟然在尝试“哄骗”一头气息堪比神魔的巨龙，一时间连自己道心的裂痕都忘了。
这是何等离谱的场景。
巨龙的眼睛死死盯着云逍手中的金莲，巨大的嘴角，一滴晶莹的液体缓缓滑落，滴入潭水中，“啪嗒”一声，激起一圈圈涟漪。
那是口水。
它想上前，但又害怕。两只巨大的前爪在水中不安地踏来踏去，搅得潭水翻涌。
渴望。
纠结。
恐惧。
种种情绪，在那双纯净的金色瞳孔中交织。
“看来，食欲终究是战胜了恐惧。”云逍心中暗道，“这就好办了。”
他看着巨龙那副想吃又不敢的样子，突然朝它招了招手，就像在召唤一只小狗。
“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莫名的蛊惑力。
“乖孩子，到叔叔这里来。”
全场，一片死寂。
凌风、冷月、辩机、紫叨叨，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他们看着云逍，像在看一个疯子。
然而，更让他们感到疯狂的事情发生了。
那头遮天蔽日的巨龙，犹豫了一下，竟然……真的向前游了一小步。
虽然只是一小步，但它确确实实地靠近了。
然后，它又停住了，似乎在等待更多的鼓励，巨大的金色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凌风的下巴快要掉到地上了。
“它……它真的听懂了？”
紫叨叨飘到云逍身边，小声提醒道：“云上师，佛主说过，不能随便喂食野生妖兽的……”
冷月默默地松开了紧握的剑柄，眼神复杂地看着云逍的背影。她觉得，自己以往的刺杀经验，可能需要全部推倒重来了。
一幅极具戏剧性的画面，就此定格。
渺小的云逍，举着一枚金光闪闪的莲花，正对着那头顶天立地的巨龙，进行着一场匪夷所思的“哄骗”。
而那头巨龙，则像一个想吃糖又怕生的孩子，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紧张的对峙感，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诞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悬念。
云逍感受着身后队友们那如同见了鬼一般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转过头，开始给他们进行现场科普。
“看见没？这就是降维打击的威力。”
他指了指巨龙，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它，在力量的层面上，是神话级的。但在智慧的层面上，它还是个三岁小孩。”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
“而我，恰好是个成年人。”
他向前又踏出一步，手中的金莲晃得更欢了，声音里充满了诱惑。
“所以结论就是——”
“大人打小孩，还不是手到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