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刑者那一声怒吼，不像吼，更像是一柄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古神意志的脑子里。
它的狂笑，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瞬间断了。
那张由血肉蠕动而成的孩童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
它不理解。
一只已经被揭穿了信仰、打断了脊梁、心如死灰的猴子，哪来的胆子，敢这么跟自己说话？
然而，下一刻，它感觉到了。
一股让它都为之颤栗的意志，正在那巨大的牛魔王雕像深处，疯狂地苏醒！
“呃……啊啊啊啊！”
牛魔王那巨大的血肉雕像，发出了痛苦到极致的咆哮。
他那双被邪异红光占据的眸子里，竟燃起了一点微弱的金色。
像是风中残烛，却无比倔强。
“老牛！”孙刑者再次嘶吼，声音嘶哑，“你我向人皇立下的誓言……忘了吗！”
人皇！
这两个字，像是第二柄铁钎，捅进了牛魔王的残魂。
那些被尘封的，被刻意遗忘的，不堪回首的记忆，如山洪般爆发。
【老子不做这丢人现眼的狱卒了！】
【俺去暗处。】
【好。】
……
“不……”
“不！！！”
牛魔王雕像的胸膛剧烈起伏，那点金光骤然暴涨，竟开始与那邪异的红光分庭抗礼！
“闭嘴！”古神意志发出了尖锐的怒啸，它感觉到了失控，“你只是一缕残魂，一顿吃食！竟敢反抗我？”
它疯狂催动力量，无数血色触须从四面八方扎入牛魔王体内，抽取他的本源，试图将那点苏醒的意志重新压垮。
“吃食？”
一个沉闷、沙哑，仿佛从万年地层深处挤出来的声音，从牛魔王雕像的口中响起。
“俺老牛……就算是吃食……”
轰隆！
一声巨响。
牛魔王那与万里地脉、与整个火焰山天牢融为一体的右半边身子，竟开始剧烈地撕裂！
无数粗壮如山脉的血肉筋络，被一股无可匹敌的蛮力，一寸寸地从大地深处拔起！
山崩地裂！
整个古神的胃袋，整个崩塌的天牢，都因此剧烈震颤！
“你疯了！”古神意志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惊恐，“强行脱离地脉，你会死的！你会神魂俱灭！”
“嘿……嘿嘿……”
牛魔王笑了。
那笑声，充满了自嘲与悲凉，却也带着一股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决绝。
“老子……”
他那只唯一能动的、肌肉虬结的左臂，猛地抓住自己与大地相连的右肩，五指深深陷入血肉之中。
“……早就死了一千年了！”
“老子不做这丢人现眼的狱卒了！！！”
“给俺——开！！！”
噗嗤——！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撕裂声，响彻了整个黑暗空间。
牛魔王，竟真的靠着自己的无上蛮力，将那与天牢融为一体的半边身躯，活生生地、血淋淋地，从大地上撕扯了下来！
鲜血，不再是渗透。
而是如九天银河倒灌，如山洪决堤，化作一道血色的瀑布，从他被撕开的半边身子里疯狂喷涌而出！
那巨大的血肉雕像，瞬间萎靡了一圈，气息更是跌落到了谷底。
但他，自由了。
那双巨大的牛眼里，邪异的红光彻底褪去，只剩下属于平天大圣的、燃烧着无尽怒火的金色。
他用一只手撑着地，半跪在那里，剧烈地喘息着，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黑暗。
他付出了濒临死亡的代价，换来了片刻的清醒与自由。
“老牛……”孙刑者看着他，眼神复杂。
“猴子……”牛魔王抬起头，咧开嘴，露出一嘴的血，“你……变丑了。”
孙刑者也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也是，胖得跟猪一样。”
铁扇公主已经看呆了，她捂着嘴，泪水决堤，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生怕眼前的重逢只是幻觉。
诛八界和金大强默默地将她和净琉护在身后，看着眼前这悲壮的一幕，说不出话来。
只有杀生，依旧面无表情。
她只是微微歪着头，看着牛魔王身上那股决绝的意志，又看了看孙刑者身上那股燃烧的战意，最后将目光投向了那团惊怒交加的古神意志。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饭……在打架。”
云逍听得头皮发麻。
大姐，你这形容词能不能换一个？
玄奘脸上那丝满意的微笑，更浓了。
他甚至还从怀里摸出了一串不知道是什么生物腿骨做成的念珠，开始不紧不慢地盘了起来。
一副准备看戏的样子。
“你们……”古神意志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被蝼蚁挑衅的愤怒，“你们以为这样就有用吗？不过是两只将死的臭虫！”
它不再试图控制牛魔王，而是将所有力量都收缩回了红孩儿的身体里。
那张孩童的脸庞漂浮在半空，五官扭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意。
“既然你们急着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两位妖族大圣，再次并肩。
一个妖气燃尽，几乎成了凡猴。
一个本源撕裂，只剩半条命。
可他们站在一起，那股睥睨天下，敢把天捅个窟窿的气势，却丝毫不减当年。
“猴子，还记得怎么打吗？”牛魔王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
“废话。”孙刑者将金箍棒往肩上一扛，“你顶前面，我掏后面。”
“滚！”牛魔王一口血沫啐在地上，“当年就是信了你的鬼话，俺的牛角才被二郎神那厮砍掉一截！”
云逍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不是，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二位还在聊陈年旧事？这是打架还是开同学会啊？
“那换换？”孙刑者从善如流，“你主攻，我给你掠阵。”
“这还差不多。”
牛魔王深吸一口气。
他那残破的身躯中，竟再次爆发出冲天的妖气！
他将手中那根不知名的黑色铁棍，缓缓举起。
那不是法宝，只是他随手从山里拔出来的一根铁疙瘩。
但此刻，在这位大圣的手中，它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更具压迫感。
“看好了。”
牛魔王对孙刑者咧嘴一笑。
“平天一击。”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花哨的身法，没有玄奥的法则。
只有最纯粹、最原始、最霸道的冲锋！
他那巨大的身躯，像是一颗从天外坠落的陨石，拖着滚滚血气，撞向了半空中的古神意志！
“来得好！”
古神意志尖啸一声，红孩儿的脸庞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无数血肉触须从他身后爆射而出，化作一张天罗地网，迎向牛魔王。
它要将这头不知死活的牛，彻底绞杀！
然而，就在牛魔王动身的同一瞬间。
孙刑者，也动了。
他的身影，快到不可思议，在空中拉出了一连串金色的残影。
手中的金箍棒，更是化作了漫天棍影。
但他的目标，并非古神意志。
而是那些血肉触须！
当！当！当！当！
密集到令人耳膜刺痛的敲击声，连成了一片！
孙刑者的每一棍，都精准无比地敲击在那些触须最脆弱的节点上。
他的力量或许已经十不存一，但他的眼光，他的技巧，依旧是齐天战圣的水准！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庖丁，用一根铁棒，硬生生将那张足以绞杀神魔的巨网，给“拆”了！
一攻一守。
一个大开大合，一往无前。
一个精妙入微，算无遗策。
这便是千年前，大闹天宫的妖族双子星。
这便是他们之间，无需任何言语的，无双的默契！
古神意志震惊了。
它发现自己所有的攻击，都被那只该死的猴子，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给挡了下来。
而那头疯牛，已经近在咫尺！
“混账！”
它放弃了攻击，将所有血肉触须收回，在身前凝聚成一面厚重无比的血肉巨盾。
它要硬抗！
然而，牛魔王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计谋得逞的狞笑。
他冲锋的身形，竟在半空中，硬生生止住了！
那凝聚了毕生之力、仿佛要毁天灭地的一棍，根本就是个幌子！
真正的杀招，是孙刑者！
就在古神意志凝聚巨盾，防御出现破绽的一瞬间。
孙刑者的身影，鬼魅般地出现在了它的身后。
“嘿。”
他手中的金箍棒，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根细如牛毛的绣花针。
“定！”
一针，刺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势，只有一点微不可查的金光。
正中古神意志所化的孩童后脑。
嗡——！
古神意志的思维，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就这一瞬间。
足够了。
“老牛！”孙刑者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来了！”
牛魔王的咆哮声，如同炸雷。
他那停滞的身影再次启动，这一次，是真的将毕生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全部灌注到了手中的铁棍之上！
铁棍的表面，甚至因为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而开始寸寸碎裂！
这一击，不再是“平天”。
而是“碎天”！
轰！！！
铁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面血肉巨盾之上。
没有僵持。
巨盾，连同后面的古神意志，如同被巨锤砸中的西瓜，轰然爆碎！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啸，响彻天地。
那张孩童的脸庞，在半空中分崩离析。
一团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粹由恶意与黑暗构成的影子，被从红孩儿的身体中，硬生生剥离了出来！
噗通。
红孩儿小小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从半空中坠落。
铁扇公主发出一声惊呼，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将自己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而另一边。
挥出这惊天一击的牛魔王，再也支撑不住。
他那巨大的身躯，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下，溅起漫天烟尘。
他身上的生命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孙刑者也晃了晃，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那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双眼，也黯淡了下去，变回了那副懒散颓唐的模样。
赢了？
云逍看着这一幕，心里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太顺利了。
诛八界等人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随即便是狂喜。
然而。
那团被逼出的黑影，并未消散。
它在半空中扭曲、蠕动，最终，再次凝聚成形。
这一次，不再是孩童的脸庞。
而是一张模糊的、看不清五官的人脸。
它没有发出惨叫，也没有愤怒。
反而……
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得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
“多谢二位。”
那个声音，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
“多谢二位，为我……开门！”
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只见那团黑影，化作一道流光，没有逃跑，反而义无反顾地，一头冲入了下方那崩裂开来的、深不见底的天牢深渊之中！
它……自杀了？
不！
轰隆隆隆隆——！
大地，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哀嚎。
那道被天牢崩碎后形成的深渊，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疯狂扩大！
无尽的黑暗，从深渊中涌出。
不，那不是黑暗。
云逍的【通感】疯狂报警，他的牙齿都在打颤。
他“尝”到了。
那是一种味道。
一种由无穷无尽的痛苦、绝望、怨恨、悲伤……所凝聚成的，实质化的“苦”！
这股“苦”，浓郁到连玄奘的脸色，都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
“糟了。”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下一刻。
一只手，从那深渊之中，缓缓地伸了出来。
一只……巨大到无法形容的手。
它的手臂，比山脉更要粗壮，仿佛能撑起整个天空。
它的颜色，是一种毫无生机的、尸体般的惨白。
而最令人感到惊悚与绝望的是……
那只手臂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扭曲哀嚎的人脸！
成千上万！
亿万万！
每一张脸，都在发出无声的咆哮，每一个表情，都定格在临死前最极致的痛苦之中！
这哪里是一只手臂？
这分明是一座由万古生灵的苦难，所堆砌而成的……地狱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