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是贴着地皮刮的镰刀,钻着骨头缝里的寒气瘴疠。药铺后门那条窄巷如同浸透污水的冻布条,凝着厚冰的泥壳底下透着股积年的酸腐气,混杂着药汤残渣的苦味、家畜粪便冻成的馊疙瘩,还有巷口烧着隔夜煤渣的劣质煤烟气。风贴着结霜的土墙刮过去,带起细碎冰晶打在脸上生疼。药铺后门那歪斜的半扇板门虚掩着,门板底下漏出一缝油汪汪的昏黄灯火,透出股浓烈呛人的土药苦味。
李十三半截身子硬生生给撇在冷硬的冰泥门槛外头。后背紧贴门槛边沿那条冻得黢黑的污水沟冰棱,硌着脊梁骨断裂的茬口。胸前那豁口敷的乌漆嘛黑药膏倒是没被蹭掉,但腰腹间那股子冰碴子在骨髓里搅动的寒痛,混着药膏底下伤口深处翻江倒海的麻痒刺疼,一阵阵往脑仁里钻。整张脸埋在门缝流出来的那点浊光热乎气儿里,药铺里头飘出来的土腥药味儿,裹着里头粗重压抑的咳嗽声,活像塞了把锯木灰。
就在他那条冻得乌青、沾满了干涸血痂泥巴的胳膊擦着门板缝垂下来,指甲缝里嵌着半拉冻僵泥壳子的指头微微勾动一下的当口——
咚!
一记闷响突然从巷子深处,贴着他耳根子猛地炸开!声音不高,沉甸甸的,像是有人把一大坨冻透了的老牛蹄筋,狠狠摔在厚铁砧子上!余音带着股奇特的、嗡嗡的震颤感,短促而深重,激得巷墙顶上一块松脱的破瓦片都跟着“咔哒”抖了一下。
紧接着!
轰!隆!
药铺那半扇本就半死不活的破门板,如同惊着了的老瘦马,猛地震跳起来!门轴跟锈蚀铁块摩擦出刺耳的“嘎吱——!”,一股浑浊夹着药灰渣子腥气的热风,夹着药铺内老头那呛憋的破锣咳嗽,卷着股浓烈的陈年灶灰气,“呼”地一声从门缝里顶了出来!劈头盖脸扑在门板上!
轰——!!
半扇破门板如同兜头挨了一记老拳,猛地朝后掀开!沉重的板身带着呼啸劲风,结结实实拍在侧后方巷墙上那堆不知积了多久的冻冰泥壳子上!
哗啦啦!
冻泥疙瘩碎冰渣子被拍得四处飞溅!李十三的头皮被激起的腥冷泥渣刮过,脸颊火辣辣生疼。他整个身子被那门板带起的劲风和拍碎的冰渣子冲击得往外猛地一挫!牵动腰腹间裂开的伤口,脓血混着组织液挤出糊黑的药膏边缘。
“作死的讨命鬼——咳——!咳咳咳——!”药铺内一声破锣嗓子带着浓痰的咒骂紧跟着风滚出来,随即又被剧烈的咳嗽呛得变了调。
巷子深处。药铺这惊天动地般的一门板动静过后,短暂的死寂被那“咚”声余波取代。巷子尽头那片被浓黑夜色包裹的地方,似乎亮起了一小团被压得暗哑的、泛着暗金光泽的暖光。光晕不亮,却把巷墙两侧那些堆叠的破烂杂物、冻硬的污泥沟壑边缘都勾出了一层毛茸茸、带着微烫质感的边儿。
也就在那片暗金光晕照亮的巷尾轮廓下方!
“啪嗒。”
一声轻响。一滴冰凉粘稠、带着轻微油腻质感的东西,恰巧滴落在李十三那只半悬在污浊泥地上的枯爪手背上。
冰凉滑腻。
紧接着又是一滴!
滴答。滴答。
极其有节奏的、间隔短暂的滴落声开始响起。伴随着这轻响,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浓重焦油烟气、熔融金属铁锈腥气、烈酒陈酿的酸烈以及某种厚重湿润皮毛沾染油脂后被低温蒸腾出的微腥温热的复杂气息,顺着阴冷的巷道悄然弥漫开。
这气息搅和着冰冷的药铺酸苦味,竟奇异地冲淡了些空气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腐草药腥馊气,甚至短暂压下了一丝骨髓深处那万载玄冰般的极寒刺痛。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焦枯木炭被溅入滚油时炸开的小火星般的灼热感,悄然在他冰封死寂的丹田最底层漾开了极其微小的一圈涟漪。
也就在这点涟漪漾开的瞬息!
巷尾深处那片暖暗的光晕猛地亮了一线!
一股如同开炉铁水泼入冷水池的浓烈腥铁灼息,混着金属液熔炼到极致时特有的、锐利到足以穿透鼻腔粘膜的锋锐焦糊气,悍然顶开了所有药味水汽!
咚!!!
第二声闷响骤然爆开!
比之前更沉!更凝!如同巨神擂动沉睡地脉的神鼓!声音炸出的瞬间,一股如同实质的气浪!带着滚烫的金属锐息!悍然贯穿了狭窄的巷道!
噗嗤!
一片紧贴着泥沟壁冻结的、尺许长、边缘如同残刀般锋利的墨绿霜皮冰棱!竟被这音浪裹挟的劲气悍然震得凌空飞起!打着旋撕裂冰寒空气!裹着腥冷的污泥碎屑!
如同被强弓劲弩激射!朝着药铺后门那半扇洞开歪斜的门板!
狠狠!贯入!
砰!!!
沉闷如中败革!冰棱前端尖锐如同冻铁矛尖的部分,瞬间狠狠扎穿了那单薄的门板!余势未消!带着门板钉入后方的泥墙!厚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留下一个布满放射状裂纹、被冰棱粘稠黑绿冻结物堵死的破洞!门板剧烈摇晃,上面的灰土簌簌而落!
那沉重的闷响和冰棱破门的巨响,如同在死寂的药铺油灯深处投入了一块烧红的铁锭!
“嗷!”一声短促得变了调的惊嚎!一道枯瘦佝偻的身影猛地从药铺内昏黄的光晕里窜出来!几乎是手脚并用扑向那被钉穿的门板,油腻杂乱的鬓角被风吹得散乱,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门板上那个狰狞的破洞,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破气声。“我的……我的门板……”
巷尾深处那片暗淡暖光的源头,一个被黑烟熏燎得乌黑的低矮门洞里。
昏暗的油灯影子落在土墙上,摇曳不定。屋子大半被黑暗吞没,只有炉膛口那堆闷烧炭火提供着唯一的光源。炭火暗红,并不旺盛,边缘是凝固的死灰,只在中心区域几块烧透了心的老松柴炭壳深处,透出几丝挣扎的、粘稠暗金的光。细小的火星缓慢地向上飘浮,碰到上方悬挂着的、厚重油腻如同冻了几层冷猪油的漆黑毡帘便无声湮灭。
炉火旁边,一方巨大敦实的黑石砧子稳如山岳,表面早已被锤打摩擦得乌油发亮,滑得能映出顶上粗木梁上挂着的半块破毡片的模糊影子。砧子表面零星散落着几点暗红色的铁锈碎屑。
砧旁立着一人。
那是个穿着件被汗水油垢浆得发黑发亮、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粗布坎肩的汉子。坎肩绷在身上,勒出虬结如同盘根老藤的块状筋肉轮廓。粗壮的臂膀裸露在外,油汗混着散落的黑灰煤末覆在皮肤上,给那身铁疙瘩般的腱子肉镀上了一层粗糙坚硬的哑光皮壳。右臂肩头一处陈旧疤痕格外狰狞,边缘翻卷发白,如同趴着一条僵死的老蚯蚓。下身是同样污黑看不出质地的粗布裤子,裤脚高高挽起,露出一双踩在冰凉石地上的赤足。
脚底板同样粗粝黝黑,沾满了铁灰煤渣,却稳如磐石,十趾叉开紧扣地面,脚趾关节粗大,趾甲盖扭曲厚实如同几块粗粝的黑色页岩。
汉子正侧对着门洞方向,一手拄着一柄短柄沉腰的大铁锤,锤头半杵在冰冷的泥地上。锤柄是极其陈旧的硬木,早已被汗浸油污浸润得黢黑油亮。
另一条筋肉坟起的粗壮臂膀微微悬着,紧握着铁锤长柄末端的那只手掌心向上摊开,粗短的手指布满硬茧和细密的烫痕。
掌心正中!
赫然端放着一枚大小如同孩童拳头、通体呈现出一种如同被投入熔炉深处千锤百炼、又瞬间投入万年冰髓中淬火定性的奇异金属色泽的!
铁砣!
那铁砣形状并不规则,表面甚至坑洼不平,但每一处凹凸、每一道扭曲的金属纹理深处!都隐隐透出一种内敛到极致、仿佛被无数铁锤反复捶打进骨髓的沉凝锐气!
铁砣本身毫无光芒,如同块死沉的顽铁。
然而就在那汉子掌心!
那铁砣坑洼不平的表体核心!一点细微到近乎不可察觉!却沉重纯粹到足以引动天地金石精华的古老锐金之芒!
如同沉眠于千丈玄冰层下、被地脉引动苏醒的!
一点先天精铁之魄!
正与汉子掌心皮肤之下那虬结强横、暗藏玄机的筋肉脉络!
无声!
共鸣!震荡!
每一次震荡!那汉子如同铁铸的宽厚掌指关节便微微向内一缩!
一股凝练纯粹如同剥离了百炼精钢渣滓的雄浑劲气!便顺着掌指筋络悍然灌入!冲入那沉重锤柄!
咚!!!
铁锤轰然提起!被那汉子反手紧握!其动作看似随意!却凝聚了某种难以言喻、沉雄内敛如同山岳根基的大韵!
沉重的铁锤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并不迅疾、却凝练沉实得如同巨灵开山裂石般的弧线!精准无比地!
狠狠砸向掌心正中!那枚奇异沉凝的铁砣!
轰!!!
沉重的撞击闷响骤然爆发!
火星!凝练如同剥离了混沌星辰本源的纯粹锐金火星!在那沉重黝黑的锤头与奇异铁砣接触的瞬间!骤然炸开!却并未四溅飞散!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引力约束!凝成一道细微沉凝、不足寸许、却沉如古金液流般的暗金丝芒!一闪而逝!
锤声落!余音震荡!在这狭窄铁匠铺低矮的石壁与厚重毡帘间反复撞击!
其声低沉!深重!非破非锐!
却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碎”之真韵!
如同亿万载不动山岩被强行碾裂!内里蕴含的精华被彻底解放!
嗡——!!!
声波所及!就连门洞外阴冷巷子里残留的那点寒气!都被震得如同涟漪般猛地向外扩散!
李十三趴在冰冷的泥地上,隔着药铺那半扇破门板的破洞缝隙,目光涣散地穿过门洞,恰好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暗金锤芒!
丹田那口早已冻结死寂的铁渣废土最深处!如同冰封的火山底部!
那点仅存的、源自混沌熔炉核心、哪怕宇宙寂灭亦不消亡的!
一丝辟!熔!万物的绝对秩序本源烙印最深处的!
核心炽点!
在捕捉到那沉凝古老铁魄与沉雄锤意悍然交击、爆发出的那点沉如古星金液的暗金丝芒的亿万分之瞬!
如同在深渊冰洋最底层的万载冻油深处!
骤然!
亮起一丝微小到几不可见、其光芒却沉重纯粹到足以穿透任何黑暗寂灭的!
混沌火!
火苗极小!却蕴含着源自鸿蒙之初、天地未开、重铸星宇的无上法则意蕴!
嗡!!!
这点核心炽点猛的一挣!
一股沉重凝练、带着炼化万物重塑乾坤的混沌熔炉本源气息!无视了枯槁死寂的经脉壁垒!朝着那只抠在泥地上、掌心沾着冰冷粘稠滴落物的枯爪五指!
悍然!烧灼!凝聚!
噗嗤!
紧抠在冰冷泥地上的枯爪五指!如同被无形烙铁灼烧!其指尖深陷冻土的缝隙深处积攒的冰冷湿泥!
瞬间!
被熔穿!化为细微升腾的焦灼白气!一丝微弱却沉重如同星辰铁核核心淬火余烬的灼热气息!从泥层缝隙悍然刺透而出!直冲地脉!
如同沉入冻土冰渊底部的一根引雷针!
精准地!感应到了巷尾铁匠铺深处!那道锤声引动的、沉重凝练如同剥裂星核的暗金地气余韵!
两股沉凝到超越凡俗、却又微妙同源的气息在冰冷大地深处瞬息触碰!
呜——!!!
一股无形无质、却如同沉埋万载的地底铁流被骤然引动的沉雄地脉律动!悍然自巷弄深处李十三那只熔出泥气的枯爪下方!瞬间激荡而起!裹挟着地底冰冷的土腥与矿物铁息!如同苏醒的沉眠古龙!贴着冰冻的大地!
猛然!
朝着巷尾那点沉暗金光的源头!
悍然涌去!
也就在这股地脉铁流涌动的瞬息!
巷尾昏暗门洞内!
那手持沉锤的铁匠汉子!正要再次扬起手中黝黑锤头的巨大手臂!
骤然!
在半空中悬停凝固!
他那双原本沉稳内敛、如同古潭深水的眼眸深处!一股惊涛骇浪般的!难以置信的狂涛!
悍然!
掀起!瞪圆!死死锁向了巷子中段!药铺门外!
那一点极其微渺!却如同黑暗冻原上爆燃的最后一颗火星般的熔炉气息!
一只通体乌黑油亮、蹲在后门门板那破洞窟窿上方堆叠破筐顶部的黑猫!细长的尾尖倏然立起!绷直如钢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