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白幡飞扬,素绸如帘垂落,肃杀绞得人眉骨生寒。
“徐爱卿与夫人琴瑟和鸣,怎舍得让她独守空房?”
李景衍指尖绕着孝带轻笑,腰间玉佩随动作轻晃。
他眼尾微扬,笑意浮于面上不达眼底,探究之意如深潭死水令人捉摸不透。
“陛下龙驭上宾,臣当为先帝守灵尽礼。”
徐玉伏身叩首,脊背挺直如松,素服袖口挽起,腕间新旧交错的刀疤狰狞可怖。
“尽礼?”
李景衍踱步至供桌前,修长指尖拨弄长明灯,灯芯骤明骤暗,明灭间将徐玉面容割裂成阴阳两半。
“徐爱卿可知父皇在临终前见了谁?”
孝带尾端扫过徐玉手背如毒蛇吐信,李景衍凑近他的耳边压低声音:“是徐爱卿金屋藏娇的好夫人,与我们一同长大的九阳郡主程朝啊。”
徐玉浑身一震,指尖不自觉攥紧。
他的一生为了徐家已然替先帝与李景衍做了许多对不起程朝的事。
往事如潮水翻涌,先帝欲除程家,命他与李景衍同赴安陵,以睿襄王之事毁程家民心。
当年,身后高墙上李景衍的暗卫弓弦已张,若他不以应家人作为要挟逼迫程朝退回徐家,恐怕高墙上埋伏的暗卫便会一箭射死程朝。
李景衍妄图杀她夺她,而他身为人臣没得选。
“本王曾听闻一趣事,古时一书生为攀附权贵,竟将发妻献与权贵家老奴,换取权贵赏识。”
他拖长声音,目光落在徐玉发白的指节上。
“三殿下究竟想说什么?”徐玉抬眸,目光如刀。
“本王最近听闻徐爱卿在找一个人啊...”
李景衍大笑,冲金吾卫挥手。
殿外铁链声响,浑身血污的老太监被甩在徐玉膝前,青铜鬼面歪在一边露出半张带疤的脸。
这张脸?!
青铜鬼面,嘴角裂至耳根,状若厉鬼。
袖子下的拳头发抖,徐玉盯着德福,那张青铜鬼面与他的脸完美贴合。
李景衍用靴尖挑起德福下颌:“徐大人可认得他?”
德福喉间发出咯咯声响,嘴角溢出血沫:“徐大人饶命啊!当年是你父亲!是你父亲跪求老奴在父皇面前替徐家美言,甚至提出愿将夫人献上,但老奴未曾答应啊!”
徐玉耳中轰鸣如雷。
父亲常说,徐家世代为臣,唯有忍字当头。
原来是这样的忍法...
供桌上长明灯忽而熄灭,殿内陷入黑暗。
黑暗中,徐玉开口压抑着颤抖声:“三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明日早朝,你替本王做个人证,本王相信徐爱卿比我明白该说什么。”
李景衍的笑声从头顶传来,混着浓重的龙涎香。
“徐爱卿,这人送你了。”
灵堂外惊雷炸响,白幡剧烈翻卷。
母亲,孩儿会替您报仇的。
徐玉闭上眼缓缓叩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臣多谢陛下!”
灵堂内长明灯重燃,雨丝飘入打湿先帝遗像。
所谓忠臣宗亲,不过是权衡算计的棋子罢了。
李景衍望着画像上威严的帝王,想起父皇清醒时曾冷冷盯着他:“那夜你再拜月,朕在树后。”
“民间孝子拜月求父长寿安康,你个狼子竟问月父何时病何时毙。”
他轻笑,喂下汤药:“父皇,你别告诉儿臣薄情寡性之人也妄图生下孝子?”
“父皇,纵使您再不愿将皇位传位于我也无计,毕竟,您其余的儿子们早已下去为您探路尽孝了呀。”
灵堂深处,先帝默然无语。
帝王临终前最后一计,权臣与宗亲鹬蚌相争,确保皇权不落旁氏。
他与徐玉五年争斗,终要分胜负了。
白幡在风中翻动,无数只惨白手招摇。
...
骤雨织成密不透风的帘幕,陈年往事与今日杀机一并卷入洪流,马蹄踏碎血水成花。
“殿下,越马!”
战马人立而起的刹那,程朝借力攀上他后腰,双臂环住他腰腹时触到一片潮湿黏腻,他玄色衣甲下渗出的血已将她指尖染成暗红。
“前面就是东门。”
雨水凉得惊心,萧溯的声音混着雨水灌进她耳中:“殿下,您来驭马,我断后!”
他拧身挥剑斩断三支破空而来的弩箭,雨声轰鸣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与他的脉搏重叠,像两面即将破碎的战鼓。
“萧溯!”
“属下在。”
剑尖挑落弩箭,玄色披风鼓成残破的风帆,下摆破碎露出染血中衣。
“殿下小心!”
剑刃擦着程朝耳畔划过,削断破空而来的弩箭。
“有埋伏。”
雨声吞没了他的话音,洞开的城门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李景衍,徐玉...”
城墙上的火把次第亮起,将雨丝照得通红如血。
李景衍立在箭楼栏杆之上,手中弩箭的准星正对着她眉心。
“程朝,你逃不掉的。”
声音裹着雨珠砸落,带着病态的温柔:“弃了这逆党,朕许你做贵妃,否则...”
他抬手示意,城墙上无数弩箭齐齐瞄准二人。
顾家余孽?
雨水呛进喉咙,萧溯闻言轻笑:“殿下,你们李家还真是卸磨杀驴啊。”
他解开腰间令牌,悄然塞进程朝袖中:“殿下,您一会儿冲出去直奔乱葬岗,那里有螟蛉的暗桩接应。”
程朝攥紧令牌:“你呢?”
“我断后。”
萧溯旋身斩断逼近的金吾卫长刀,溅起的血珠落在他眼角刀疤上:“殿下只需记住。”
“我的命,自你从巷子将我抱回程家时,便是归你了。”
程朝抽出太平剑,剑刃在雨中映出两人破碎的倒影:“我可不是会丢下属下的主子。”
“今日我护你不死。”
萧溯怔了怔,痞笑道:“殿下啊,还真是...罢了,今日我就当舍命陪君子。”
两人同时暴起,他的剑刺向左侧机关枢纽,她的剑劈向右侧绞盘。
“轰隆!”
千斤闸轰然落下,追兵截成两段,溅起的泥水混着血沫泼在两人脸上。
“呃!”
城门外,无数铁蒺藜从地底弹出,战马惊嘶人立,两人掀翻在地。
“......”
徐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似想抓住什么,又在触及虚空时骤然收紧成拳,眸色翻涌。
程朝...
“放箭!”
城墙上弩箭破空而至,萧溯挥剑拨打,雨滴与箭镞相撞溅起细碎的血光。
萧溯!
程朝摔在泥水里,太平剑甩出三尺远,指尖触到温热的液体不知是萧溯的血,还是自己的。
“我绝对...绝对不会降!”
她挣扎着爬起来捡剑护到萧溯身前,剑刃挡住金吾卫劈来的长刀。
“萧溯,醒醒,我不会抛下你。”
“那属下先谢过殿下了。”萧溯抹去嘴角血,目光灼灼。
城墙上,徐玉手攥栏杆,青筋暴起。
程朝,你为何就是这般倔!
李景衍的声音冷如冰窖:“放箭。”
弩箭飞来,萧溯因伤慢半拍,箭镞擦过右肩深可见骨。
“咳咳!”
程朝扑过去挡箭,被他一把推开。
“程朝,你若与朕为敌,从今以后便不再是金枝玉叶的九阳郡主了。”
李景衍抬起手,弓箭手停下。
素来温润的笑脸阴沉如墨,他俯瞰程朝那双不肯后退的眸子,笑声满是病态的偏执:“阿阳,你当真要与我为敌吗。”
“景衍,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
程朝握紧太平剑,坚韧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惧色。
程朝,降了吧...
城墙上的徐玉忽向前半步,广袖扫过湿漉漉的城砖沾几星泥点。
她对萧溯有情,那他呢?
他?徐玉自嘲笑了,从始至终,他的立场从来都是徐家的棋子、帝王的刀刃,他连保护她的立场都没有。
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水光凝结成未落的泪在睫毛上颤巍巍抖着。
他的爱,只能藏在阴诡的权谋里,烂在见不得光的骨血中。
“既然如此,朕也不必再心软。”
雨声中忽然混入整齐的马蹄声,李景衍的亲卫已然从后方包抄过来。
“那朕只好亲手射杀他了。”
鲜血混着雨水染红萧溯的半边衣袍,弩箭瞄准了他的心口。
“程朝闪开!”
怒吼穿透雨幕,弩箭离弦瞬间,萧溯以身为盾挡下致命一击。
“呃!”
箭镞穿胸声清晰,如刀扎进程朝心口。
“萧溯!”
程朝接住他倒下的身体,触到他后背凸起的箭杆,他的血顺着她指缝流下。
城墙上,李景衍的笑声混着雨声落下:“这就是与朕为敌的下场!”
“程朝,别回头,跑!”
萧溯唇语穿过雨幕,清晰地落在她眼底。
程朝!
徐玉摁住李景衍拉弓的手臂:“陛下,他已无活路。”
“活不过今夜?”
李景衍转头看他,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徐相莫不是忘了,当年顾家满门皆是活不过今夜之人,如今怎就偏生跳出个漏网之鱼?”
“砰!”
城外倏然腾起漫天箭雨,如万千黑色雨燕撕裂雨幕直扑城墙上的金吾卫。
“螟蛉突袭!”
最前排的守卫尚不及抬盾,咽喉已被淬毒的青铜箭镞贯穿,闷哼着栽倒在湿滑的青砖上。
“保护陛下与宰相!”
金吾卫统领暴喝着扑上前,以血肉之躯挡在二人身前,温热的血珠飞溅在李景衍的脸上
“郡主快走!”
螟蛉首席甩出绳索缠住程朝腰肢,她发了疯似的挣扎着去抓萧溯的手,指缝却只攥住一片虚空。
“萧溯!”
萧溯单膝跪地,断剑深深楔入地底,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程朝...恐怕我要失言了。
李景衍的亲卫从两侧包抄上来,而他恍若未觉,染血目光凝在她脸上似要刻进魂魄。
她依旧是那个名动长安的程家程朝,金枝玉叶之贵不在身,而在心。
战马长嘶,程朝衣袍猎猎,螟蛉冲向城外。
...
暗道深处,螟蛉首席捧着粗陶碗低声劝道:“郡主,您昏睡了三日,如今醒来多少吃点吧。”
程朝蜷缩在潮湿的墙根,身上浸透了地道的水汽,衣裳像块冻硬的薄冰贴在脊骨上。
这彻骨寒意究竟来自砭人肌骨的阴湿,还是胸腔里那处剜心的空洞。
“少将军早有吩咐。”
螟蛉首席将披风裹紧她颤抖的肩头,声音哽咽:“若有一日他陨落,属下等人须护您周全。”
萧溯总说周全二字太重。
程朝指尖抚过碗沿,触感粗粝如萧溯掌心的茧,药汁映出苍白的脸。年少时,萧溯变着法儿往她药碗里藏蜜饯,如今剩这碗底沉渣般的苦涩...
喉间泛起本能的抗拒,她硬生生捏住鼻翼灌下去,滚烫的药汁灼着食道,反倒让混沌的脑子清醒几分。
李景衍不会杀萧溯,他这个人极度自负,他定会以萧溯为饵,引她出现。
“备马。”
眩晕袭来,她踉跄着扶住石壁,冷汗顺着额角滚进衣领,浸透的纱布黏在后背,每动一下都扯得生疼。
“郡主,您的伤...”螟蛉欲言又止,看着她将染血的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
“他替我挡箭时,可曾怕过伤。”
程朝攥紧浸透血污的衣襟,靴地踩过积水走向光亮处。
“既忠义无用,那今日,我程朝反了。”
东方既白时,程朝策马立在乱葬岗顶。
“程朝姐姐!”
清亮的呼喊穿透雾霭,谢玉合勒紧缰绳。
“玉合?”
少女鬓角沾着草屑,衣襟撕裂处露出半截猩红里衣,显然是连夜奔袭而来。
“这是屈青和屈大人让我交给你的。”
屈青和不是当年被她与三哥押送回长安的罪臣吗?
程朝触到木盒的瞬间,掌心骤然沁出冷汗。
这是...圣旨?!
程朝揭开盒盖的手顿住,明黄绢帛上的“奉天承运”四字刺得她眼眶发疼。
李景衍虽已登基,但始终缺那一道先帝传位诏书。
纵有徐玉在金銮殿上舌战群儒,以铁血手段压下满朝非议,可龙椅下的群臣之心何以平稳?
毕竟这天下,从来讲究名正言顺。
帝王眼角未干的泪是怨恨这儿子机关算尽,还是觉得愧疚上官顾程三家?
“螟蛉首席听令。”
程朝拨转马头,乱葬岗的晨露沾湿她靴底:“你带精锐回九阳封地,即日起整备粮草军械。”
“殿下,还是属下去救少将军!您箭伤未愈不宜出手。”
程朝抬手止住他的话:“无碍,留一队死士随我入城,其余人听你调遣。”
“只有我去了,李景衍才会放人。”
螟蛉首席眼眶通红:“殿下!”
“这是命令。”
螟蛉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属下遵命。”
那日佛珠碎裂,掉出的不止是解药,还有“九阳郡主可清君侧”的遗诏。
究竟谁才是先帝属意的...执棋人。
程朝策马向前时,风卷起她额前碎发。
这一次,不是作为程家女,不是作为九阳郡主。
而是作为执剑人劈开这吃人的世道,救她想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