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白露书院去的路上,日头已过中天。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两旁的梧桐叶蔫蔫地垂着,却挡不住街角巷陌里飘来的议论声——大多还是围着《少年大陈说》。
“听说藩司衙门的小吏今早挨了打,就因为偷偷抄了那文章……”
“镇南王府的人在查书铺呢,说要禁了这刻本!”
“禁?我看悬!方才我家小子还在院里背‘少年强则大陈强’,连隔壁卖豆腐的王婶都能接下半句!”
孙浩辰听得眉头直皱,攥紧了拳头:“这群人真是岂有此理!文章写得光明磊落,他们倒做起这阴私勾当!”
秦朗脚步未停,指尖在锦盒上轻轻敲着。镇南王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快,查禁文章、敲打小吏,既是示威,也是试探——试探三皇子和韩振的反应,也试探民心的向背。
“禁是禁不住的。”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笃定,“字句入了人心,就像种子落了土,就算暂时被踩进泥里,遇着雨总会发芽。”
赵承德愣了愣,随即点头:“秦朗说得是!方才我抄原稿时,连行馆的老门房都凑过来看,还说‘这才是咱大陈该有的样子’呢!”
说话间,已到白露书院门口。不同于国子监的红墙黄瓦,这江南书院是白墙黛瓦,门楣上“白露书院”四个字是前朝大儒手书,笔力浑厚,透着股沉静气。
门房见了赵承德,忙笑着迎上来:“赵公子,山长已在听雨轩候着了。”
穿过栽满修竹的天井,绕过一方莲池,便到了听雨轩。轩内陈设极简,墙上挂着幅《江雪垂钓图》,案上摆着几卷旧策论。主位上坐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白露书院山长周鹤龄。
“秦公子,久仰。”
周鹤龄起身相迎,目光落在秦朗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温和,“昨日宴上未能亲见公子挥毫,今日得见,幸甚。”
秦朗拱手行礼:“晚生秦朗,拜见山长。”
分宾主坐下,童子奉上雨前龙井,茶香袅袅。
周鹤龄指着案上的一卷纸:“这是老夫昨夜让门生抄的《少年大陈说》,读了三遍,越读越心惊——公子笔下的‘少年责任’,正是老夫这些年想教给诸生,却总觉得差了些什么的东西。”
“差了锐气。”
秦朗直言,“书院讲经论道,多求稳求全,可这世道,有时偏要几分‘不稳’才能破局。”
周鹤龄抚掌笑了:“说得好!老夫年轻时也曾写过‘革新弊政’的策论,可入了仕才知,藩镇盘根错节,吏治积重难返,不是一支笔能撬动的。后来退隐办学,总劝门生‘藏器于身’,却忘了少年人本该有‘露器于时’的胆气。”
他拿起案上的旧策论,递给秦朗:“这是三十年前,老夫写给先帝的《平藩策》,那时也说‘民心所归,何惧强藩’,可终究被压在了卷宗里。如今看公子的文章,倒像是……像是老夫当年没敢写完的下半篇。”
秦朗接过策论,纸页泛黄,字迹却依旧遒劲。开篇竟是“欲平四藩,先醒民心”,与他“少年大陈”的主张隐隐相合。他心中一动:“山长当年……”
“当年镇南王还只是个偏将,靠着联姻才坐稳岭南。”
周鹤年叹了口气,“那时四藩初立,先帝本有削藩之意,却被老臣以‘国本未稳’劝住了。如今看来,所谓‘国本’,原是被我们这些‘老臣’自己困住了。”
正说着,书院的斋长匆匆进来,附在周鹤龄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鹤龄眉头微蹙,随即对秦朗道:“方才藩司衙门来人,说镇南王令扬州府‘整顿坊市’,凡售卖《少年大陈说》刻本的书铺,都要‘查验合规’。”
“说白了就是要禁书!”赵承德急道。
周鹤龄看向秦朗:“公子打算如何应对?”
秦朗指尖划过《平藩策》上“民心”二字,忽然起身:“山长这里可有印书的活字?”
“有是有,只是……”
“晚生想再写一篇短文。”
秦朗目光清亮,“不骂藩镇,只说民心。”
周鹤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头:“好!老夫这就让人备笔墨!”
半个时辰后,秦朗拿着写好的短文回到听雨轩。
文中没提“四藩”,也没说“少年”,只写了扬州街头的三件事:卖糖画的老汉教孙儿背“少年强”,码头脚夫凑钱买刻本,书院小童将文章抄在竹片上挂在窗前。
结尾只一句:“民心如江,堵之则溃,疏之方畅。”
周鹤龄读罢,良久才道:“这篇比《少年大陈说》更厉害。前者是剑,后者是水——水能穿石,更能载舟。”
他立刻让人拿去活字房印刷,又对斋长道:“让书院的门生分往各街,见着查书的衙役,就把这短文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这不是叛逆之言,是扬州百姓自己的心里话。”
秦朗望着窗外的修竹,忽然想起柳如是。他刚要让赵虎去望江楼分号送个信,却见柳如是的贴身侍女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木匣:“秦公子,我家小姐说,镇北王在江南的粮商账册,查到些眉目了。”
打开木匣,里面是几本厚厚的账册,记录着近三年镇北王麾下粮商在江南的采买数量——每年秋收后低价囤积,开春再高价卖给西陲军镇,其中差价竟有三成流入镇北王府私库。
“镇北王弹劾镇西侯营田法‘擅改祖制’,其实是怕营田法成了,他的粮草生意就断了。”
侍女低声道,“小姐说,这些账册可送一份给三皇子,由殿下呈给陛下,比公子直接递上去更稳妥。”
秦朗心中暖意涌动。柳如是不仅查得快,连呈递的门路都替他想好了。他提笔写了张字条,让侍女带回:“烦请转告柳姑娘,大恩不言谢,回京之日,定赴望江楼之约。”
侍女刚走,孙浩辰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带着喜色:“秦朗!好消息!方才衙役去书铺查禁,被一群读书人围着念你那篇短文,连带队的捕头都红了脸,灰溜溜地走了!”
周鹤龄捋着胡须笑:“民心所向,便是天意所向。镇南王想堵,怕是堵不住了。”
夕阳西下时,秦朗告辞离开白露书院。暮色里,书院的门生正将新印的短文分发给路人,巷子里又响起孩童的诵读声,这次是“民心如江,堵之则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