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墙上的挂钟指向了下午三点。解剖室的排风扇不知疲倦地嘶吼着,可混着福尔马林的腐臭味还是钻进了每个人的鼻腔。我盯着操作台上泡得发皱的相纸,眼睛酸涩得厉害——从上午到现在,我已经尝试了七八种方法,相纸上的字迹却像被锁进了迷雾里,半点不肯露头。大宝和韩法医早已脱下解剖服,橡胶手套摘下来时发出“噗”的一声,两人脸上都挂着一层薄汗,防毒面具在鼻梁上压出两道淡红的印子。
“还跟衣服较劲呢?”大宝揉着腰走到我身后,白大褂下摆沾着几滴暗褐色的水渍,“我们都完事了,你猜怎么着?”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又透着点破案在即的兴奋。
我转身时撞翻了旁边的酒精瓶,透明液体在不锈钢台面上蜿蜒成细流:“先说说,有什么发现?”
韩法医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和前两起案子手法太像了。死者顶部有钝器击打伤,头皮下出血明显,气管里全是粪便——活生生溺死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解剖台上覆盖着白布的尸体上,“不过这次没发现捆绑痕迹,尼龙绳不见了。”
“会不会是凶手第一次作案,手法还不成熟?”我伸手拨弄着物证袋里的存折,纸页上的霉斑像小块墨渍,“汤喆没被绑,反而抓住了关键东西。”
大宝闻言眼睛一亮,从口袋里掏出个透明物证袋,里面躺着粒芝麻大小的黑色纽扣:“右手指缝里抠出来的,中间有断裂口,明显是扯下来的。”他对着灯光转动袋子,纽扣边缘的纤维还丝丝缕缕挂着,“韩法医说这叫尸体痉挛,右手握拳攥得太紧,水泡两个月都没松开。”
韩法医点点头,食指敲了敲物证袋:“要是普通杂物,早被水流冲散了。这纽扣能卡在掌心里,说明临死前有过剧烈搏斗。”
我盯着纽扣出神,突然想起监控里汤喆问路时攥着衣角的样子——那时她恐怕想不到,自己最后会用尽全力抓住凶手的衣角。“走吧,去专案组。”我扯下手套扔进垃圾桶,“林涛他们说不定有新线索,还有……”我看了眼泡得发灰的相纸,“得把这俩宝贝交给吴老大,看看文检能不能抢救点东西出来。”
专案组设在龙番市公安局三楼,走廊里飘着浓茶和烟味。当我拎着沾满粪便的物证袋推开文检室的门时,吴老大正端着保温杯看报纸,见状猛地往后一仰,差点把杯子扔了:“我的祖宗!你们这是从化粪池里捞文件来了?”他捏着鼻子接过袋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上次处理带血的恐吓信我洗了三遍手,这次……”
我拍了拍他肩膀,没敢说这物证确实在化粪池泡了两个月。转战专案组时,林涛正在投影仪前调试幻灯片,白色光束在他脸上切出明暗两半:“各位,三起案子可以串并了。”他点击鼠标,屏幕上跳出两枚土黄色的足迹,“现场湿土里提取的立体足迹,和上官金凤案的比对同一,都是41码运动鞋。”
大宝用手肘撞了撞我,口罩下的嘴角扬起得意的弧度——他早上还在跟我嘀咕“脚印要是能对上就稳了”,这会儿果然成了关键证据。
“跟女德有关吗?”陈诗羽抱着胳膊站在窗边,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汤喆犯了哪条女德?”
负责调查的侦查员翻着笔记本摇头:“走访了几十户,没人说她言行出格。就是个普通农妇,平时在家带孩子、喂鸡。”
林涛切换到下一张照片,轮胎印像两条扭曲的蚯蚓趴在泥土里:“现场还发现了摩托车胎痕,韩亮,你看看这型号?”
坐在后排的韩亮闻言身体往后缩了缩,指尖在膝盖上快速敲了两下——他还在介意我们身上的气味:“汽车胎纹我熟,摩托的……够呛。”他脸色比上午更苍白,喉结滚动着,“不过41码鞋配摩托车,大概率是男性。”
“汤喆家里没装手机,我们调了座机通话记录,案发当天根本没接过可疑电话。”侦查员小王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走访记录,“她平时就爱在村里串门,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我琢磨着,凶手十有八九是塞纸条或者写信约的她。”
他这话像根细针扎进我心里——操作台上那张泡得发白的相纸突然在眼前清晰起来。当时我用镊子夹起它时,指尖能感觉到纸背凹凸不平的纹路,虽然蓝色字迹糊成一片,但边缘明显有折叠过的痕迹,活像被揉皱过的纸条。说不定那根本不是普通照片,而是凶手写给汤喆的邀约信,故意用相纸打印来混淆视线?
董局长的钢笔在会议桌沿敲出“哒哒”声,他盯着白板上三起案件的时间线,眉心拧成个深沟:“那就把网撒开,先查汤喆的熟人圈。骑摩托车、穿41码运动鞋,这俩特征够筛一阵子了。”他突然转头看向负责女德案背景调查的小李,“另外,这人跟上官金凤、汤莲花肯定有交集。前两起案子都跟‘女德’那套歪理有关,汤喆虽说没被人举报过‘不守妇道’,但难保凶手觉得她触了什么忌讳。”
会议室里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电流声,林涛在投影仪上切换出汤喆家的平面图:前门对着晒谷场,后门直通菜园子,墙根下还堆着几捆玉米秸秆。“这种农村自建房,随便从哪个角落都能塞纸条进去。”他用激光笔指着后门门缝,红光在灰墙上晃了晃,“要是凶手伪装成邻居或者亲戚,说留个口信儿塞门缝里,汤喆大概率会放松警惕。”
我摸出物证袋里的相纸,塑料薄膜隔着都能感觉到它的绵软。想起在解剖室用多波段光源照它时,那些蓝色字迹在紫光下隐约显形,像一串没解开的密码。也许等文检科把油墨成分分析清楚,就能还原出上面的字——“见面”“有事商量”“别告诉别人”……每一个词都可能是勾住凶手的鱼钩。
“对了,摩托车胎纹得重点查。”董局长突然开口,把搪瓷缸子往桌上一墩,浓茶水溅出来在文件上洇开小块污渍,“农村里骑摩托的不少,但41码鞋的男人不算多。再结合他对女德的偏激态度,说不定在村里就有风声。小李,你明天带组人去汤喆婆家那边,重点问问有没有人常挂‘女德’嘴边,或者跟那俩死者吵过架的。”
窗外的暮色渐浓,不知谁的手机突然震动,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惊起一片轻响。我看着白板上用红笔圈出的三个名字:上官金凤、汤莲花、汤喆,像三颗钉在时间轴上的血点。凶手用同样的手法犯下三起案子,却在汤喆这儿留下了纽扣、相纸这些破绽——他是不是太自信了?还是说,汤喆身上藏着前两起案子没有的秘密?
散会时路过文检室,吴老大正戴着放大镜研究那张相纸,台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伏在物证袋上的大甲虫。“放心,”他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镊子尖轻轻挑起相纸边缘,“就算字被水泡没了,纤维里的油墨残留也能做光谱分析。最迟明早,准能给你变出几行字来。”
走廊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我摸着口袋里的纽扣物证袋,指尖触到那枚小小的硬物。也许此刻,某个穿着41码运动鞋的男人正坐在自家堂屋里擦摩托车,他不知道,一枚纽扣、一张相纸,已经像蛛丝一样缠住了他的脚踝。而我们要做的,就是顺着这些细微的痕迹,把他从黑暗里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