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灰蒙蒙地透入屈瑕的先锋大帐,带着南地特有的潮湿黏腻,扑在冰冷的青铜甲胄上,凝成细密水珠。帐内弥漫着一股铁锈、湿皮革混合的沉闷气息。屈瑕高踞主座,甲胄未卸,暗红色的斗篷随意垂落椅下,沾染了昨夜的泥泞与绞城城门溅射的深褐血点。他随意揉了揉因杀伐而依旧微微发烫的指节,目光投向阶下垂手侍立的斗廉。
“先锋,”屈瑕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大胜后的松弛与掌控一切的锐气,“四国鼠辈,何者为先?”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硬木扶手,目光却锐利如钩,牢牢钉在斗廉沉静的面孔上。
斗廉抬起眼。他的神情一如这初醒的清晨,冰冷、平稳,不见一丝昨夜杀人夺城的激荡。深灰的软甲肩头凝固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绞兵暗沉的血迹。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帐内湿冷的空气里:
“随国,其体。郧、罗者,其爪牙。”他顿了顿,目光穿过大帐厚重的帆布,似乎已投向雾霭笼罩的北方,“断其爪牙,再折其体。随虽近在咫尺,其势孤,自崩如朽木。”他言简意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明晰无疑的结论。
屈瑕眼中锋芒一闪!斗廉的策略如一把淬冷水的匕首,精准、高效、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正合他那因首胜而愈发燃烧的杀心!快!要快刀斩乱麻,彻底碾碎这敢于违逆武王的蝼蚁!
“好!”屈瑕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就依斗副将之言!拔营!兵锋——指郧!”
庞大的楚军裹挟着绞城余烬的硝烟与血腥气,如同一只张开鳞甲、喷吐浓雾的钢铁巨兽,沉重地向北碾压而去。沉重的战车碾过土路,留下深深的辙印,两侧黑压压的步卒沉默前行,戈矛在灰白天光下泛着压抑的冷光。旗帜上的“荆”字在风中卷动,如一道道欲择人而噬的血痕。
然而,当郧国边界那座并不算宏伟的绞城(此处的“绞”指另一处同名的小城邑)灰褐色的夯土城垣,在阴沉的天幕下隐隐露出轮廓时,巨兽前进的步伐被生生扼住。
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弓弩箭镞闪烁着死亡的反光。吊桥死死悬起。守城军士冰冷的眼神穿透垛口,牢牢锁住城下那片翻涌的赤色浪潮。城头一人,全身披挂玄色重甲,肩甲上狰狞的青铜兽吞口在黯淡光线下格外刺目,正是此城守将,杜猛雄!他居高临下,如同俯瞰着城下蝼蚁。
任楚军在城下擂鼓挑战、高声斥骂、箭雨泼射,绞城犹如一块沉默的顽铁。城门纹丝不动。杜猛雄的身影在城楼上纹丝不动,只有山风卷过他的战旗,发出猎猎死寂。
数日过去。楚军前锋营盘里,那股锐气在无休止的对峙和徒劳无功的索战中,渐渐渗进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连最底层的士卒眼里都蒙上了一层晦暗的阴霾。这闷罐般的凝固气息,比一场正面厮杀更令人憋闷欲狂。
中军帐内,屈瑕面色阴沉如水。帐外死寂的绞城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骄傲的心口。他盯着摊在案上的简陋地形图,那代表绞城的墨点此刻显得无比刺眼。
斗廉无声地掀开帐帘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营盘外阴冷潮湿的雾气,冰冷的视线越过屈瑕肩头,落在那图上。
“小小绞城,”斗廉的声音打破了压抑,不高,却似冰水浇在滚烫的石头上,发出“嗤”的轻响,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不屑与斩断乱麻的决绝,“何须以万钧之锤敲打蚊蚋?”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略施小计,可破之。”
屈瑕猛地抬头,眼中锐光暴涨:“计将安出?”
“先锋可信得我?”斗廉反问。
屈瑕眼中火焰跳了一下,旋即燃起赌徒的狂热:“信!”
“好!”斗廉点头,再无多余言语。俯身靠近屈瑕,目光如冰冷的刀刃落在羊皮地图上,指尖迅速划过那简略的墨线轮廓,声音压得极低,却仿佛敲碎了空气:
“五百弱卒,着老弱甲胄,持钝损戈矛,佯装采樵。伏于南山密林之外,务必……让城上窥得!”
他手指猛地划向北方阴影标注的河流与一片荆棘丛生的洼地:“我领本部精锐五百,伏于此处!待敌兵追赶樵夫,我……断其后路!”
最后,他的指尖落在代表绞城西门的墨点上,如同钉死一只苍蝇:“先锋!率主力锐士,尽伏西门之外!樵夫诱敌出城,缠斗于南山,我……截其断后!你——斩关夺城!”
屈瑕眼中凶光毕露!此计环环相扣,阴狠致命!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照计而行!”
楚营深处,五百名挑选出来的军士被扒去还算完好的甲胄,换上了残留刀痕箭孔的破烂皮甲,手中武器也换成了边缘磨得发白、甚至扭曲变形毫无威慑力的戈矛。他们本就面黄肌瘦,此时更显得憔悴不堪,被特意驱赶着,步履蹒跚地涌入绞城南山下的那片稀疏林地,“砍伐”起根本无法作为军械、质地疏松的枯枝灌木。
城头上。
杜猛雄冰冷的视线死死锁住那群在城外三里坡地上如蝼蚁般蠕动的楚兵。山风猎猎,卷动着他玄甲上的披风。
“将军!”一名斥候小校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南山!楚兵……砍柴!人数约莫五百!尽是些……伤兵残旅,持钝戈破盾,疲弱不堪!”
杜猛雄浓黑的眉头紧锁成一个死结。他的眼角刻着深深纹路,透出几十年沙场磨砺出的狠戾与多疑。他没有立刻下令。
“楚——人多诈!”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磨刀石刮过砂砾,“不可……轻动!”
他眼中寒光一闪:“点一百亲随!着甲!从侧翼缓坡潜入南山!”他手重重斩下,“给老子——捉几个活的回来!验明虚实!”
一个时辰后。
绞城军府的青石地上,横七竖八地扔着三十多名被反缚双手、捆得如同粽子般的楚兵。他们个个穿着破甲,满面尘灰,有几个头上脸上还带着新鲜渗血的擦伤瘀肿,眼神惊恐涣散,一看便是战场废物。
杜猛雄踢了踢脚边一个挣扎蠕动的楚兵。那楚兵骨瘦如柴,被捆绑的身体蜷缩着瑟瑟发抖。
“将军!您看!”那名小校脸上带着冲杀后的亢奋与鄙夷,指着地上这群“俘虏”,“那帮砍柴的都是这等货色!根本就不是兵!冲下去就像捉鸡仔!我们一百弟兄都未用全力!那林子密,楚军主力绝对没藏在那里!若是将军亲率一队精兵杀出,别说是活捉,屠尽这帮老弱也如翻掌!”
杜猛雄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在属下斩钉截铁的“证据”和轻蔑的语气中,彻底被怒火烧尽!一种被楚人蔑视、轻慢的屈辱感瞬间吞噬了他!楚人竟敢派这等残废来诱敌?简直视我绞城无人?!
“拿——我的戟来!”杜猛雄须发戟张,猛地咆哮!压抑数日的焦躁和此刻被引爆的狂暴冲昏了理智,“擂鼓!点兵五千!随老子出城——活剐了这帮楚狗!给那屈瑕看看绞城的刀有多快!”
沉重的绞城北门在一阵让人牙酸的“吱嘎”声中,被轰然推开!杜猛雄如同一头发狂的玄甲战象,率先冲出!身后五千绞城精锐嘶吼着涌入,潮水般扑向南边那仍在稀稀落落砍伐灌木的楚军“樵夫”!
杀气冲天!
那数百“樵夫”如同受惊的鹿群,丢下手中破柴枯枝,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地就朝南边密林方向跌跌撞撞奔去!动作笨拙,队形散乱,毫无秩序可言!破旧的甲叶互相碰撞发出嘈杂的乱响,更引得追击的绞兵发出阵阵狂笑与嗜血的呐喊!
杜猛雄双目赤红,催马猛追!看着前方狼狈鼠窜的背影,一股“唾手可得”的胜局豪情几乎点燃他的脑子!“给老子追!跑慢点!别让那群兔崽子躲进林子深处!捉活的!老子要活剐了在屈瑕眼前烤来吃!”他狂吼着,挥舞着沉重的青铜长戟。人马如龙,一口气狂追二十余里,直扑那片越来越近的幽暗森林!前方溃散的楚军几乎已扑入了林缘最外围的灌木丛中!
就在这时!
绞城西门!
那片早已被双方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土地下,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
“楚——王万年!杀——!!”
无数早已蛰伏在深壕、土坎、灌木丛中的楚军锐士掀开覆盖身上的草皮湿泥!泥土如雨点般纷飞落下!冰冷的铁甲与雪亮的戈矛瞬间遮蔽了西门外的视线!屈瑕一马当先!猩红大氅在铁流中如同燃烧的旗帜!那柄昨夜才斩下猛雄亲兵头目的青铜阔剑,带着破开一切的锐啸,直指前方洞开的城门!
“夺城——!!!”
与此同时!绞城北门之外!
一直沉默奔逃、眼看就要被扑杀的楚兵“樵夫”,在冲入林缘的最后一刻,猛地集体趴倒在地!
“轰——!”
一阵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箭矢破空厉啸骤然撕裂空气!不是从林中射来!而是从侧面那片低洼的、遍布荆棘的河岸草丛中倾泻而出!目标精准无比——追得太急、队形已然拉长的绞军后队!
锋利的箭镞轻易撕裂软甲!惨叫声如同被割断喉咙的猪仔猛然响起!一片片绞兵中箭倒下!攻势骤然一乱!
“锵——!”
金铁摩擦的刺耳锐鸣响起!一道灰影如同闪电般从荆棘丛最深处爆射而出!斗廉!双手握持的重剑带着劈开山岳的威势,横扫而过!瞬间将两名冲在最前的绞兵连同皮甲带骨头劈飞出去!
“楚军在此!”斗廉冰冷的声音如同铁砧砸落!他身后,五百甲胄精良、眼神凶悍的楚军精锐如同掀开伪装的恶狼,从洼地中咆哮跃出!没有多余呐喊,唯有精准高效的劈砍冲刺!瞬间截断绞军追兵的后路!将队列撕裂!
“哗——!”
喊杀声、箭啸声、骨肉撕裂声、铁甲碰撞声、垂死哀嚎声……如同地狱的协奏,在绞城南北门外同时奏响!
杜猛雄被后军的惨嚎惊得魂魄出窍!他猛地勒住狂飙的战马!回头望去——刚刚洞开的北门外,已被灰甲的楚兵死死堵住!后队被割裂残杀!而更致命的是——
西方!绞城西门方向!屈瑕狂野的咆哮和楚军疯狂的撞门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他耳膜上!他的城池……被偷了!
“回城——!!!”杜猛雄目眦尽裂!狂吼一声!声带几乎撕裂!再无半点骄狂!只有陷入绝境的恐惧!他拔转马头,也顾不上身后仍在乱战中的大半部属,带着身边数百亲卫骑兵,疯狂地打马朝着西门方向狂奔!必须赶在楚军彻底控制西门之前杀回去!
可惜,晚了。
屈瑕踏着第一批撞碎城门的楚兵尸骸,率先冲入西门!青铜阔剑每一次挥砍都卷起成片的血雾残肢!楚军主力如同血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试图在瓮城、街巷组织抵抗的少量绞兵!势如破竹,直扑正中的军府!
杜猛雄如丧家之犬般冲到西门时,看到的景象让他浑身冰冷绝望——巨大的城门洞开,深黑色的血迹涂满了门洞和两侧石壁!楚军染血的赤色大旗已经在瓮城楼上竖起!
他双眼赤红欲滴!也顾不得门后是什么了!发狂般一夹马腹!连人带马撞向那敞开的门洞!只想冲进城去!他身后百骑,也发出绝望的嘶喊,纷纷策马前冲!
就在他踏入城门洞黑暗边缘的瞬间!
一道凌厉霸道到无法形容的剑光!如同自地底升起的血色厉电!从城门口内侧的阴影死角里骤然爆射!无声无息,快到撕裂视觉!
屈瑕!
他竟亲自扼守着这最后一道门!如猎豹般死死盯住了这条退路!
“死——!”
屈瑕的暴喝如同惊雷!随着这道必杀的血影一同降临!
时间仿佛凝固。
杜猛雄脸上的绝望、恐惧、愤怒、癫狂……所有复杂情绪在那森寒剑光刺到眼前时,完全凝固!
“噗——嚓!!”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声。只有利器撕开骨肉、切断颈椎的短促、沉闷、令人牙酸心碎的骨裂声!
青铜阔剑那巨大的、带着倒棱的刃口,从右侧颈肩连接处精准切入!瞬间斩断了皮甲、筋骨、血管、颈椎!沉重的力量带动剑锋斜劈而下!势如破竹!
一颗裹在玄色兜鍪中、双眼圆睁、表情僵在惊惧与不甘之间的头颅,被狂暴的剑势带得高高飞起!炽热的颈血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将门洞幽暗的石壁泼洒出大片妖艳粘稠的猩红!无头的身躯在马背上微微抽搐了两下,沉重地栽落!战马长嘶,带着背鞍上淋漓的鲜血狂奔而去!
楚军彻底掌控绞城!血色的大旗取代了绞的旗帜。先锋大军不做丝毫停留,如同吞下一块血肉后更加饥渴的巨兽,裹挟着硝烟、血腥和绞城的瑟瑟发抖,浩浩荡荡,直扑下一个目标——郧!
郧都,尚武。
郧国都城,坐落在几条河流交汇的冲积平原上,地势平坦,城墙厚实却不算高峻。此刻,烽烟已提前烧灼了城垣内外。当绞城被破、守将杜猛雄枭首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遍郧国时,这座城弥漫的不是迎敌的死战之气,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恐惧。消息传入郧国殿宇,宫室内弥漫着一股沉闷压抑的死寂。青灰色石砖反射着殿角几盏油灯晦暗的光。
郧国国主,郧子仲卢,瘫坐在并不宽大的主位上。他面色惨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冰冷的汗珠,手指紧紧抠着扶手上光滑的黑玉螭纹,指节扭曲发白。楚军破绞、斩杜猛雄的凶威像冰冷的铁爪,攥住了他脆弱的神经。他喉结滚动了好几次,干涩的声音带着止不住的颤抖挤出喉咙:
“降……降吧……速速开城……献降!或可……可保国祚……与、与性命……”他眼神涣散,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如同那杜猛雄般身首异处的下场。
殿内一片窒息般的沉默。阶下群臣大多面如土色,呼吸都放轻了。一股绝望的阴云笼罩着大殿。连角落灯火的微光,都仿佛在恐惧中黯淡了几分。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猛地越众而出!此人身形瘦削,着深青镶边的文臣深衣,神色却出奇地凛然,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直刺上位者那惊惶的双眼——正是郧国重臣程文龙!
“主公!”程文龙的声音铿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硬气,瞬间撕裂殿内的绝望,“不可!”
“楚人虽强如虎狼,但我郧都——”他手猛然指向殿外,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厚实的城垒,“粮草积如山峦!足支三年!城池虽不高,然而基深墙厚!外垣坚固!护城河引数水之源,阔且深!绝非绞城那等土围可比!”他语速加快,如同出鞘之剑,锋芒毕露,“若主公此时开城,无异于待宰羔羊!楚人嗜血,岂会因一时之降而罢手?只会加速我国之亡!”
他上前一步,声震殿宇:“当此存亡之秋!唯有死战!坚壁清野!速遣精干使者,冲出重围!求援于罗!绞虽亡,其残兵或可招抚!甚至……可重金贿连陈、蔡!此三国环伺楚地,岂能坐视郧亡而楚势坐大?此为合纵制衡之道!”
程文龙的目光扫过殿内惶惶不安的群臣,最终定在郧子脸上,斩钉截铁:“主公!请亲率我军主力!即刻出城!不必过远,择城外险要之处,依山就水,深掘壕堑!高筑壁垒!只守!不战!拖住楚军主力!坐待援兵!以空间换时间!此……方是我郧国存亡唯一之道!万——勿迟疑!!”
“深沟……高垒……待援……”郧子仲卢惨白的面孔上掠过一丝挣扎,程文龙那清晰有力的方略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死灰般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挣扎求生的光。“好……好!依……依卿之言!出城!立寨!深挖……高垒!”
郧子那瘫软的身体似乎注入了一丝力量。他猛地站起!尽管腿脚还有些发软,声音却拔高了:“速……速点兵!依程卿之计!立——寨!拒楚!”殿内惶惶的气氛,被程文龙这番清晰的应对策略强行扭转,重新带上了一丝拼死求活的悲壮凝重。
郧国迅速行动起来。厚重城门打开并非献降,而是如同凶兽张开利齿!大批郧军如同工蚁般涌出,在距离城池不远不近、背靠起伏坡地、侧依一道宽阔河流的咽喉要地,疯狂掘土垒石!巨型硬木排夯深深砸入冻土,挖出的泥土迅速堆积成一道高达丈余的土墙!墙前丈外,是宽达两丈、深逾一人的壕沟!沟底插满削尖的巨木桩!无数弓弩手在垒起的土墙后隐没,冰冷的箭镞探出垛口。深色的郧军旗帜插在营垒最高处。城外壁垒森严,如同一只蜷缩起利爪、将头颅缩进坚硬龟壳里的怪兽!郧国主力尽在营中!而郧都城墙之上,也竖起了更多防御器械,滚木礌石堆砌如山,金汁在巨大铁锅里翻腾!
当楚军那携裹着破绞凶威的赤色洪流终于兵临郧国境内,前锋探马回报的却是这幅景象:郧都城门紧闭,如顽石。城外营寨深沟高垒,刺猬般竖立着拒马鹿砦和森冷的箭矢。任屈瑕如何派出精锐骑手在营外驰骋挑衅、高声辱骂,甚至射出带有挑战书的响箭,郧军营垒如同死了一般寂静!唯有壁垒后那密集的箭镞反射着寒光,无声地指向营外赤潮。
数日过去。楚军大营中,一种混杂着焦躁、愤怒与憋闷的邪火在军士心中蔓延。每日出营挑衅却得不到丝毫回应,那壁垒如同沉默的磐石,消磨着楚军因首胜而燃起的锐气。营盘间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要炸开的火药味。
屈瑕的中军帐内。气氛比营盘更压抑。地图摊开,屈瑕的手指烦躁地点在郧国城外那深沟高垒的营寨标记上。他眉头紧锁,连日索战无果,让他眼中那股骄狂已被一种莫名的烦乱所取代。对面,斗廉依旧是那副灰甲沉沉、脸色冰寒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
“副将!”屈瑕终于开口,声音里强压着躁动和不耐,“郧人龟缩营内,如洞中鼠辈,久耗于我军不利!前日斗廉言截断归路,分兵击寨之策……可行否?”
屈瑕的目光紧盯着斗廉。这策略早已提出,也是破此僵局最直接有效的手段。然而,斗廉没有立刻回答。
帐内烛火摇曳,映着屈瑕闪烁不定、夹杂着暴躁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犹疑的眼神。楚人尚巫,逢征伐必先卜卦以窥天意。屈瑕出身楚国大族屈氏,对此更是深信。之前破绞,虽用了斗廉奇计,但也是速战速决。如今面对这乌龟般的营寨,久攻不下,他那骨子里的骄横被磨砺,反而催生出一丝不安——天意若何?
他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帐角——那里,一个面容枯瘦、披着麻布长袍的老叟,正盘膝而坐。是他随军的卜人。那老叟膝前,静静放着一片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巨大龟甲和一小块兽骨。龟甲上,那些神秘的灼烧纹路在帐内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
“卜!”屈瑕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到的依赖和最后确认,“副将且慢……待卜人……卜出吉凶,再做计较!”他需要一个预兆,一个来自神灵的、保证他胜利的暗示!哪怕这暗示渺茫如烟火,也能压下他此刻心头那股莫名的烦乱。
“卜?”斗廉终于出声了。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鄙夷。
就在那“卜”字尾音尚未散尽的瞬间!斗廉眼中那缕冰寒的锐芒骤然炸开!他身形未动,右手却快如鬼魅!没有一丝征兆!没有一丝犹豫!
“锵——!”腰畔青铜长剑发出一声凄厉龙吟,瞬间握于掌中!
剑光暴起!如霜似电!带着斩断一切虚伪、犹豫与软弱的决绝,直劈向——非人,乃物!
剑锋精准无比地掠过帐角!斩的不是卜者!而是那老卜者膝前——那片硕大的、象征着沟通天地的、被无数人膜拜的黑色龟甲!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破裂巨响!那块承载着无数卜纹、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油润光亮的千年龟甲——在这纯粹的物理力量下!如同最普通的朽木枯枝——应声碎为三块!裂口处,木刺狰狞!
老卜者全身猛地一抽!枯槁的脸瞬间惨白如骨灰!浑浊的老眼骤然翻白,整个人如同被抽去脊梁般瘫软下去,昏死在地!
滚烫的木屑在帐内激飞!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剑下凝固了!屈瑕惊愕得瞳孔收缩如针!帐内侍立的亲兵下意识地摸向腰刀!
斗廉收剑!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那冰冷的剑锋上,甚至连一丝木屑都没沾染。他用一种极端平静,甚至接近于死寂的眼神,看着屈瑕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看着那三块还在微微颤动、象征天意已被强行劈碎的龟甲残片。
寂静!只有那龟甲裂开的纹理,如同嘲弄命运的伤疤,刺眼地躺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卜者……以决疑。”斗廉的声音重新响起,不高,却似重锤击打在所有人的鼓膜上,每一个字都像在砸碎一块龟甲,“无——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淬冰的刀锋,穿透屈瑕眼底那丝残留的惊疑与最后的茫然。
“何需卜?!”
“末将——引兵城西!”屈瑕猛地嘶吼出声,那声音像是冲破喉咙的最后束缚!他不看斗廉,更不看地上那碎裂的龟甲和昏死的卜者。他转身!猩红的披风卷起一阵风,身影如同被点燃的火焰,大步冲出中军帐!帐外阳光刺目落下,映着他铠甲上残留的绞城血迹。
他翻身上马!拔出那柄沾染了杜猛雄首级热血的阔剑!剑指西方,指向郧国那深沟高垒、如同趴伏巨龟的营寨!
“走——!!!”
楚军前锋如同被释放的嗜血猛兽,铁蹄踏破营地外围的拒马,滚滚黑色洪流撕裂烟尘,咆哮着绕过郧城坚固的北廓,兵锋凶猛地扑向那预设中的侧翼截击阵地——郧城之西的茫茫原野!在那里,一道低矮但绵长的黄土丘陵如巨龙伏波,正好横亘在郧国营寨与郧都主城之间!
那是截断郧军归路的唯一咽喉!
屈瑕马快如风,率先登上丘陵最高处。强劲的风呼啸着撕扯他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他勒马伫立。视线豁然开朗!
正前方,数里之外,便是郧国那深沟高垒的营寨。旌旗在壁垒上矗立如林,在平原的风中卷动。壁垒后那密集的兵刃寒光如同阴冷的鳞片,在黯淡天光下刺目地闪烁。壁垒之前,两道阔深的壕堑如两条蜿蜒的巨蟒,守护着这座沉默的战争工事。营寨内一片死寂。仿佛一头巨兽藏身于刺甲之后,等待着时机。
屈瑕的目光微微转动。越过营寨,越过营寨后那无垠的原野和稀疏的村郭。远处天际线下,郧国都城的黑色轮廓,如同受伤的巨兽盘踞在地平线上。城郭上黑压压的一片,那是新树起的、数倍于前的防御箭塔和密密麻麻的守城器械!箭塔上隐约可见新刷的泥浆痕迹和反光的……似乎是……火油槽?
“哼!”屈瑕发出一声从鼻腔里挤压出的、混合着不屑与压抑兴奋的冷哼。管它新立了多少防御?只要城外这支碍眼的主力被吃掉,郧都不过是瓮中之鳖!他目光收回,死死钉在脚下这片地势略高的黄土丘陵。此地虽不高峻,却正好扼守几条通向郧国都城的平坦通道!只要他卡在这里,郧营中那些老鼠!一只也别想轻易溜回郧都!
他猛地回头。身后,楚军前锋已经如同黑色的潮水,迅速漫上了整个山梁。戈矛如林竖起,赤色旌旗被大风绷得笔直!兵锋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整片丘陵!士兵们沉默而高效地迅速掘土堆砌前沿简易矮墙,布设铁蒺藜和拒鹿角。所有动作都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杀戮冲动!
“列阵——!”屈瑕的声音如同刀锋,刮过整片丘陵,“备战!此地——便是郧军主力——葬身之所!”
风,带着平原的燥热和血腥初燃的气息,卷过刚刚立起的楚军阵地。阵前,拒鹿角的尖端冷冷刺向远方那深沟高垒的郧国营寨。壁垒之上,一面面深色郧旗依旧无声地翻卷,如同对入侵者无声的嘲弄。
丘陵西面,楚军大营方向。远远望去,可以看见那片连营之中,陡然分出了一股更加精悍的铁流!一股杀伐之气冲霄而起!如同蓄势待发的第二柄重锤,目标——正是那死寂如磐石的郧国营寨!
楚军的利爪,已然张开!而悬在郧国头上的血色战云,此刻彻底压城欲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