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如镜的殿砖上,几枚白玉冕旒碎珠仍在细碎弹跳滚动,如同溃散的亡灵水银,最终无声息地嵌入了紫金砖地缝隙处积年的蜡垢与灰尘之中。宋桓公的双手依旧死死攫着宁戚绯袍的前襟,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凸起惨白,那华贵的丝帛在掌心汗渍浸染下沁出深色印痕。他口中反复念叨“社稷危矣”,如同濒死者最后的祷告,浑浊的眼中只剩一片被彻底击碎后的、无边的惊悸与渴求。
“铮——!铮——铮——!”
急促而尖利的金石刮擦声!骤起于阶下!如同绝望的鹫鸟在寒冰上扑打残翅!大夫叔皮面如金纸,额头冷汗涔涔!他手指几乎要抠进腰间玉琀佩珂的雕纹里!死命用那冰凉的玉角狠狠刮过青铜剑鞘!每一次尖锐的摩擦都溅起几点凄惨的火星!声音刺透殿内压抑的死寂!
他眼中燃着赤红的疯狂火焰,用尽全身力气向宝座上那已失魂落魄的君主递去目光!目光锐利如刀!焦急似焚!每一次都死死钉在宋桓公毫无察觉的侧脸!又或是在宁戚那平静如渊的瞳仁深处——那双深眸,仿佛只倒映着丹陛之上空悬的王座轮廓,对他投射的所有警告与杀意视若无睹。
叔皮咬碎了牙关!血丝无声洇出嘴角!他猛地踏前一步!宽大袍袖带起风响!正欲不顾一切——
“退——下——!!!”
宋桓公如同一头突然被惊醒的暴怒困兽!猛地扭头!那双布满血丝的赤红瞳孔中喷射出未散尽的惊恐,更掺杂着被蝼蚁触犯的暴戾!他嘶声咆哮,唾液随着吼声喷溅而出!脖颈间青筋再次虬结暴起!
叔皮如遭重锤!身形踉跄后退!所有动作瞬间僵死!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骇然与被彻底遗弃的死灰!腰间佩玉被这骤然爆发的威势震得叮当乱响!
宋桓公吼声过后,胸中那股虚妄的暴戾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更深的虚弱与后怕。他目光重新死死锁住宁戚!那攀附着宁戚绯袍的手指反而收得更紧!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先生!宋……宋小国寡民……力薄势孤……”声音带着哭腔般的颤抖,“万乞……先生!赐一言!救……社稷!孤……孤愿……没齿……不——敢——忘——恩——!!!!”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哀嚎出来,唾星溅落在宁戚胸前的丝帛上。
宁戚依旧纹丝不动。宽大的绯红袍袖在死寂的空气中低垂着,如同凝固的血迹。他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死灰般的群臣,掠过如泥塑般僵硬的叔皮,最终落回身前这张涕泪交加、恐惧扭曲的脸孔上。那眼神深处仿佛有一丝极淡的、洞穿一切的悲悯闪过。
“海内裂帛……王权坠地……”宁戚的声音响起,如同冰冷的溪流淌过滚烫的烙铁,“诸侯……唯争……力……争……刀!”他话语陡然一转,“然齐侯小白……其腹……可容舟楫!其胸……可纳四海!更兼……管夷吾算尽九州!鲍叔牙明察秋毫!仲孙湫力扛鼎镬!宾胥无勇贯山河!此等擎天铁柱……复又……奉天子旌旄!北逐蛮狄!南抚苍黔……明公今日……若能屈尊……执……一束……束……之微贽!亲赴齐营!”
他的声音如同带有魔力的锤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楔入宋桓公痉挛的心脏:
“上——可——全……姬周……君臣之纲!”
“下——可……结……齐宋……唇齿之谊!”
他的目光穿透宋桓公涕泗横流的面孔,直刺向那王座之后虚无的远方:“到那时……纵有强秦裂土于西!凶楚噬人于南!其虎狼之喙……亦……不敢……再……窥宋境——毫——芒——!!”
“社稷——!!!”宁戚猛地提高声调!“则可……比——泰——山——磐——石——!!!”
“好——!好——!!!”宋桓公如同一根被骤然拉直弓弦!猛地从匍匐的姿态弹起!脸上涕泪纵横被狂喜扭曲!声音却带着哭后干涸的嘶哑,“但凭先生!但凭先生——赐教!!孤……孤当……献何等微……‘贽’——?!!”
他死死抓住宁戚的袍袖,仿佛那宽大的丝帛已是通向生路的浮桥。
“微贽?”宁戚唇角微勾,平静的目光在宋桓公涕泪横流的脸上停留片刻,如同审视一幅即将完成交易的旧帛画,“宋齐接壤……边民混杂……旷野连绵……自古……界碑便如云烟……”他宽大的绯袍袖口微动,枯瘦的手指缓缓抬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形却沉重的弧线,精准地隔空点向西方那片被朝堂帘幔遮去大半的、灰暗的天空!
“那靠近齐境……沃野五十里……膏腴之地……产丰民稠……商旅辐辏……”他的语速舒缓清晰,如同在讲述一块早已熟稔的地图纹理,“以此……为‘贽’……书契……献……与……齐……侯!”
“献……五十……里地?!”宋桓公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被冻土封住的火焰!一道巨大的、狰狞的裂痕爬过他的面皮!他喉结剧烈滚动!双眼死死盯住宁戚!眼白因惊骇与难以置信而急速扩张!“寡……寡人……前番背弃北杏之盟……已结深怨!今齐侯……大兵压境!刀斧狰狞……岂……岂会……再……纳……孤这……区区……田亩——?!!”
那“田亩”二字如同被撕裂般挤出喉咙,带着血淋淋的割舍之痛。
“明公——”宁戚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波,如同磐石下的古井,“可曾细思……鲁境……遂城烽火?”他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仿佛点在那段未曾远去的血色地图上,“鲁侯亲……临齐营……执圭……奉简……献……汶阳沃土……齐侯……非但……笑纳……更……执杯……亲斟……血酒——!!”
他目光骤然锐利如刀锋!直刺宋桓公剧烈收缩的瞳孔深处!
“鲁能……献汶阳……而息……倾国……刀兵……宋公……今……献区区五十里……边鄙荒地……而……安……宋室……宗庙……难道……宋之……宗社……竟……不如……鲁之……汶阳?!!!!”
每一个掷地有声的诘问!都如重锤!狠狠砸在宋桓公最薄弱的神经!那“宗社”二字如同尖锥!刺穿了他所有的犹豫!
“拿——竹简——!”宋桓公猛地爆发出凄厉到破音的嘶吼!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犹豫!“快——!!拿——契——券——!!”
嘶吼声震得殿梁灰尘簌簌!他一把推开近侍,如同被点燃的旋风般冲向丹陛之上!身体剧烈颤抖!他发狂般抓起御案上一卷尚空白的、边缘微卷的深黄陈年桑竹简!那竹片沉如枯骨!他枯瘦的手指抓握不稳!竹片边沿锋利的竹丝刺破他保养得宜的掌心!鲜血瞬间沿着简牍边缘的天然沟壑蜿蜒而下!如同一条条细小却刺眼的赤色蚯蚓!迅速浸染浸润了那古旧干燥的竹篾纹理!留下斑驳狰狞的暗红印记!
他浑然不顾!另一只手抓起一支朱砂墨已半凝固的硬毫笔!管毫刺入墨池!饱蘸!提笔——那手抖得如同风中之烛!猩红、粘稠、尚未调匀的朱砂墨滴!大颗!大颗!如同淋漓的心头血!坠落在下方铺开的桑皮地图之上!瞬间洇开!浸透!将象征着宋国疆域的一条蜿蜒边界线!瞬间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如同巨大伤口的腥红!
“写——!”宋桓公双目赤红欲滴!状若疯虎!对瑟瑟伏地的文书官咆哮!唾沫混着惊悸的汗水喷溅,“依……先生!所述!!写——契——券——!!割——地——五十——里——!!”
“兹……兹……”
沾满朱砂的硬毫笔尖!颤抖着!却无比决绝地!狠狠扎入那被鲜血与朱砂染透的竹简表面!那锋锐的笔尖在竹篾上摩擦!刮蹭!如同钝刀在硬骨上剜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利声响!
每一次笔锋落点!都伴随着竹篾不堪重负的细碎崩裂!
每一次书写!都似有无形的刀锋!在隔空切割宋国的血肉!
墨迹混着血痕……浸骨入髓……蜿蜒成形:
“……永归齐境……”
“……五十里界……”
“……永永……世……世……勿……替……”
最后一个“替”字写完!笔尖猛地断裂!半截残锋带着一小块被刮起的、沾满血墨的竹篾碎片!当啷坠地!那朱砂凝固如疤的字迹下!赫然残留着一抹新鲜刺目的!来自宋桓公掌心的……赤红!
“快——!!”宋桓公如同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声音嘶哑破裂!将那血墨交缠、似乎还带着滚烫余温的竹契卷轴!连同桌上那份同样被鲜血玷污的、象征着割让土地疆域轮廓的桑皮血图!一把塞入身旁早已面无人色的亲侍怀中!“去——!!请——宁大夫……携此……赎宋之契——入——齐——营——!!!”
侍从踉跄冲出!殿门在狂风中砰然撞开!一股裹挟着尘土与远方铁锈气息的猛烈寒流轰然灌入!吹得满地玉珠滚动!吹得宋桓公披散的发丝狂舞!更吹得宁戚那身被汗血浸透、又被撕扯得更加凌乱的绯色官袍!如同燃烧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宁戚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已被剜去血肉疆域、只剩屈辱斑斑的桑皮地图。他微微躬身,宽大的袍袖拂过沾满血滴和尘埃的冰冷地砖。转身。赤足踏过丹陛玉阶上凝固的血珠和滚落的玉珠。一步一步。靴底踩在碎玉上发出轻微、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脆响。殿门之外。漫天铅灰色云层低垂。压向这座染血的王宫。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金属腥气与野火燎原的焦糊味道,乘着肆虐的穿堂风,猛地灌入王宫深处腐朽的空气里,与那檀香朽木的垂暮气息、竹简的朽败血腥、以及桑皮地图上未干的粘稠印迹……骤然!碰撞!混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