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呛喉的血腥气混杂着汗酸味儿,如同有形质的阴云,死死压在临淄宫阙巍峨的殿宇之下。朝堂上,那班从邢卫战场浴血而归、甲缝里还嵌着狄人血肉的将军们尚未卸甲,齐桓公黼衣端坐王座,正待享受扫清北狄的余威与八方来贺的快意。青铜鼎炉中兽炭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有些肃杀。
“报——!”
一声凄厉到变了调子的嘶喊,裹挟着一股浓烈的风尘与血腥味,猛地撕裂了殿内那份刻意维持的肃穆!只见阶下一道浑身浴血的残影踉跄冲入!扑通一声重重砸在冰冷光滑的墨玉地砖上!甲叶碎裂,泥土血渍遍布!是个郑军装束的残兵!他仅剩的一只手臂死死抠着砖缝,染血的额头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地面,破碎的喉咙里挤出绝望的哀嚎:
“盟主——!郑伯!郑伯听闻盟主班师!特……特遣大夫冉伯!押送贡金锦缎!犒劳王师——!行至……行至齐楚交界的黑虎岭——!”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刻骨的恐惧:
“楚……楚贼!楚将斗章……伏兵数万!如山崩地陷!夺……夺了所有车马辎重!掠得干干净净!”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血污尘土混合着惊骇泪水泥泞的脸,直直望向王座上的桓公,如同等待最终裁决的厉鬼:“把……把冉伯大夫他……他像捆畜生一样!戴枷锁链!押走啦!小人……小人拼死冲出重围……盟主!郑伯他……他是……惶恐!特……特遣小人来……领……领罪啊——!!!”
轰!
如同点燃了一座沉寂的火山!齐桓公霍然立起!伟岸的身躯爆发出令人窒息的狂暴!黼衣宽大的衣袖被他捏拳的动作拽出凌厉的褶痕!
“匹夫——!!!”
那一声怒喝!如闷雷在滚烫的铅云中炸开!震得满堂公卿大夫耳鼓嗡嗡作响!殿角的青铜编钟竟微微嗡鸣!他额角青筋如同盘踞的虬龙剧烈跳动!那双威临六合的虎目因极致的暴怒而圆睁欲裂,死死盯住那残兵伏地的身影,如同要将那噩耗连同报信的人一并焚烧殆尽!
“区区南蛮!竟敢!!竟敢夺寡人——囊中之贡!!”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生生碾碎吐出,裹挟着冰寒彻骨的杀气! “欺我齐刃不利乎?!”
就在这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滔天杀意之下,一个沉厚如山岳的声音稳稳响起:
“主公息怒。”管仲,那个一路陪伴桓公从公子小白走到天下霸主的仲父,从文官班列中平静地步出。他没有看地上的残兵,也没有看王座上燃烧的猛虎,只是微微仰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宫闱的雕梁画栋,直抵万里之外那汉水以东的荆蛮之地:
“楚子芈熊恽,自恃僻处汉东,龟缩多年!其心早不臣周室!久绝贡赋!昭然若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入耳,带着洞悉世事的穿透力,一点点勾勒出那在千里之外早已磨砺爪牙的庞大阴影:
“彼之扩张,绝非偶然。先有蓄意吞并邓国,后有悍然攻伐随国,步步蚕食!其锋芒所指,何止于郑?实乃其腹心深处——早已孕育鲸吞整个华夏之野心!”他猛地一顿,目光如开锋的利刃,回视王座:
“此獠!乃潜伏于江汉的洪荒猛兽!若任由其坐大成形!伯业根基尚未固化!他便已成扑灭不灭的燎原烈焰!届时——”他微微抬手,指向南方虚空,声音陡然变得如同洪钟震鸣,敲击在每一个心有所悸的诸侯心头:“便不是夺我一贡!而是欲与主公——这煌煌天下——鼎足而争!势成——猛虎插翼!此獠!不可存!伐之!即刻伐之!晚一步!便是养虎成患!遗祸无穷!!”
“好!!!”
齐桓公胸膛剧烈起伏,那股被点燃的怒火在管仲精辟而冷酷的分析中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宣泄口!他一步踏下丹墀,宏大的声音震荡着整个殿宇:
“传寡人令——!檄文天下!”
“凡我齐国盟誓诸侯!即刻点聚精兵!踏平荆蛮!与寡人——共戮楚贼!以雪夺贡囚使之辱!以彰周室之威!以卫——我华夏乾坤不堕!!”
铅云翻滚,风声凄紧。诸侯大军如奔涌的铁流,汇聚于齐国边境的旷野之上。无边帐篷如同丛生的钢铁荆棘林,旗幡如林,刀枪映日,巨大的行军喧嚣混杂着战马的嘶鸣,汇聚成一股令人心神摇荡的洪流。诸侯联军的核心帅帐内,四壁悬挂着巨幅的皮舆地图,长几上横列着象征各路诸侯的青铜兵符。齐桓公身着玄色重甲,按剑立于帅案之后,凛冽的目光扫过下首按爵位肃立的两列诸侯公卿:
“孤意已决!南下讨楚!诸公以为,我联军大兵,当从何路突进,方为万全?”
帅帐内的空气骤然凝固了几分。压抑的沉默里,只有帐外风吹旗幡的猎猎声响。
“臣——辕涛涂!启禀盟主!”
沉寂被打破。一人越众而出!乃是陈国上大夫,辕涛涂!他身形清瘦,面容透着常年案牍劳形的苍白,一双细长眼睛却闪烁着精光。他拱手行礼,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陈国人特有的温润腔调:
“臣观天下地理,窃以为——与其强攻楚之正南锁钥,不若……奇兵制胜!”他上前一步,指尖竟大胆地点向悬挂在帅案侧后方那张巨大皮舆图的一隅——中原东部的广袤海岸!
“盟主!吾大军雄威,何不避实击虚?”他的声音微微上扬,透出一股激昂的蛊惑力:“东夷诸部,近年屡犯中土边界,如野犬窥于篱下!然其内部散乱,可一击破之!若盟主亲率百万之师,从此路而发!沿海岸南下!旌旗所指,扬帆逐浪!此乃……”
他顿了顿,环视帐内被他“奇策”所吸引的诸侯,吐出极具煽动力的论断:
“一石二鸟!一举两得之无上妙计!”手指猛地在东夷与南楚之间划出一条虚空的线路:“其一,雷霆之势扫清东夷之祸患!如以泰山压卵,永绝东疆之后顾忧!其二,沿海推进,扬我王师之赫赫天威于万里海疆!令那蛮夷小邦闻风胆裂,不敢仰视!”
他微微欠身,语调放缓,仿佛在描绘壮阔蓝图:“大军所过之处,海天相接,帆樯蔽日!此为天道伐逆之伟象!以此兵威临楚境,如神兵天降!楚蛮子纵有精甲铁阵,安能挡我堂堂王师之正朔浩然?”他目光灼灼看向桓公:“此上策也!望盟主明鉴!”
帐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滞了。东夷?海路?奇兵?这个大胆得近乎离奇的路线图,让那些习惯了内陆征伐的诸侯们面面相觑,脸上神色各异,惊疑与思虑不断闪动,竟一时无人应答。
齐桓公的目光落在这位陈国大夫的脸上,沉默片刻,并未表态,只是转向身侧那一袭简朴青袍的管仲:
“仲父……子波大夫此论,你以为如何?”
管仲的目光依旧凝在面前那张摊开的皮舆图上,手指在那密集复杂的山川河流网络间缓缓移动着。对辕涛涂那番极具煽动性的慷慨陈词,他甚至未曾抬一下眼皮。然而,就在桓公问话落下的瞬间,他那低缓而冰冷的声音已然响起,如同深潭投入一块坚冰,瞬间冻结了帐内刚刚升起的一丝波澜:
“自东夷沿海而下?”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抿了一下,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洞察秋毫的了然:
“此去山重水复,路途何止万里之遥?若沿路遇上一二东夷顽敌阻拦,我军纵有滔天之力,也如深陷泥潭!举步维艰!”他指尖猛地顿住,点在地图上一个醒目的位置——陈国!
“而我大军主力一旦在东线被绊住手脚……敢问盟主,楚之巨舟艨艟、荆楚精锐甲士,何尝不会如狡狐出洞?”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直指人心:“趁此良机,轻舟疾进!断我粮道!切我归途!那时,大军背海而战!前有狼,后有虎!试问——百万雄师!进退维谷!是为上天无路?抑或入地无门?!”
冷冽的话语如同寒锥,刺得帐中诸人背脊生凉!管仲缓缓抬起眼,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第一次真正落到了辕涛涂那张瞬间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洞穿肺腑、令人无所遁形的锐利:
“至于子波大夫,您这般……‘深谋远虑’……”他嘴角那抹冷意更深,“陈国,地处我大军南下伐楚的必经要道之上。若我军过境,大军粮秣耗费……您堂堂陈国肱骨之臣,可是忧心忡忡……”他略作停顿,一字一句,如同刀锋刮过辕涛涂的脊梁骨:
“忧心耗费你陈国——国库府库之内,那犒赏我数十万盟军的三军——酒、肉、粟、米之资?故不惜将我大军引入绝境,以损盟主威名,保你一国之私囊?!”
字字诛心!如裂帛惊雷!
辕涛涂浑身猛地一晃!那精心维持的镇定如同被巨锤击中的琉璃镜面,瞬间破碎!他脸色由白转青,张着嘴,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细长的眼睛里塞满了被剥光伪装的巨大恐惧!
“管仲父之言——至当!至明!”一个响亮而突兀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平地惊雷!竟是郑国大夫申侯!他一步踏出班列,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对着桓公深深一揖,声音洪亮清晰得如同故意敲打在辕涛涂那已然摇摇欲坠的神经上:“辕大夫此计,包藏祸心!意在祸水东引!险恶如此,当诛!当囚!以儆效尤!”
“哼!”齐桓公鼻中发出一声极度压抑、却如同火山岩浆在咽喉间翻滚的闷哼!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早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狂怒风暴!盟主之威!诸侯同心!竟险些被区区一个守财大夫的龌龊私心引入深渊!
“辕涛涂——!!”
这一声暴喝!如巨灵神震怒!震得整个帅帐嗡鸣不已!桓公眼中寒光暴涨!如同实质的利剑直射呆若木鸡、面如死灰的辕涛涂!
“汝——巧舌如簧!藏奸卖诈!包藏祸心!竟敢设计坑陷寡人——数十万会盟雄师?!汝安敢?!!”他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声音如同刮过青铜剑锋的风,带着刺骨的杀意:
“来人!!”
帐外甲士如虎狼般应声涌入!沉重的脚步踏得地面震颤!
“将此獠——剥去冠带!打入木笼囚车!”桓公目光冰冷如万载玄冰,死死锁定在辕涛涂瘫软如泥、抖如筛糠的身上:“待寡人踏平楚境!班师之日——再行定此逆贼——祸乱军心!动摇盟主之滔天罪过!!”
“诺!”
甲士粗暴地抓住辕涛涂的胳膊,如同拖拽一只待宰的牲畜。玉圭冠冕叮当落地,碎裂开来。辕涛涂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双绝望空洞的眼睛,被强行架离了帅帐,投向他为之恐惧却又精心算计过的——那条通往南方铁与火战场的不归路。
帅帐内一片死寂。气氛凝重如铅。只有炉中的兽炭无声地爆开几点火星。齐桓公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浊气仿佛凝成白霜,融入帐中冰冷的空气。他目光再次扫过地图上那条纵贯中原腹地的坚实路线——陈国!郑国!
“传令——三军!”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
“即日起兵——沿陈!郑!大道!南下!兵锋直指——楚蛮郢都!!荡平——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