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那柄染过她血的剑,剑锋映出我两鬓的霜色。案头的茶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太监会错意,总换她最爱喝的碧螺春,却不知这茶香如今只让我喉间泛起铁锈味。
那年她穿着褪了色的粗布衣裳,蹲在城门口啃馒头。我攥着半块发硬的饼子从她身边走过,她突然拽住我袖口,乌黑的眼睛映着天光:\"小哥,你瞧这城墙上的琉璃瓦,日后必是要踩在咱们脚下的。\"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女子也能有这样明亮的眼神,像淬了火的钢刀,劈开我眼前的迷雾。
她姓沈,闺名唤作清禾。父亲是被奸臣构陷的老将军,满门抄斩时她被奶娘背着逃出京城,在市井里摸爬滚打了三年。我跟着她学怎么在赌坊里出千不被抓,怎么用匕首割开富家公子的钱袋,怎么在巡城兵的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有次我们被追兵逼到死胡同,她把我推进废弃的灶台,自己引着人往反方向跑。我透过砖缝看见她发间的银簪在月光下晃了晃,像极了后来金銮殿上的烛火。
起兵那日,她束起长发,穿上父亲留下的铠甲。铠甲太大,她用布条在腰间缠了三圈,却依然骑在马上威风凛凛。\"阿砚,\"她转头看我,晨光落在她眉梢,\"待你登上皇位,我要做你最锋利的刀。\"我那时满心都是建功立业的豪情,竟没听懂她话里的叹息。
打天下的日子苦,可她从未喊过一声累。粮草不足时,她把自己的窝头掰成两半,一半塞给我,一半分给伤兵;城池被围时,她披着战甲在城墙上守了三天三夜,眼睛熬得通红,却还笑着跟我说笑话。我总说等安定下来,要给她盖最气派的府邸,要让她穿上最好的云锦,可每次她都只是摇头:\"阿砚在哪,清禾就在哪。\"
登基大典那日,她穿着一身素白站在我身后。文武百官交头接耳,说新帝身边站着个不明身份的女子,有失体统。我看着她被礼部官员拦在殿外,突然想起当年那个在城门口啃馒头的姑娘,想起她为我流过的血、受过的伤。可当太后问我要给她什么名分的时候,我却鬼使神差地说:\"她不过是我的谋士,无需封号。\"
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依旧每天穿着男装来御书房议事。我们像从前一样分析军情、批改奏折,只是偶尔我抬头看她时,会发现她望着窗外的眼神有些怔忪。有次她喝醉了,拉着我的袖子说:\"阿砚,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抢了贪官的银子,买了两只糖人?你说等你做了皇帝,要让全天下的孩子都有糖人吃。\"我笑着说当然记得,却没注意到她眼里的泪光。
变故来得太快。那天我正在批阅奏折,御史大夫突然跪在地,呈上一卷密信。信里说沈家暗中招兵买马,意图谋反。我握着信纸的手发抖,眼前浮现出清禾穿铠甲的模样,想起她父亲当年也是这样被人诬陷。可当侍卫把她押进殿时,我却不敢看她的眼睛。\"阿砚,\"她声音平静,\"你当真觉得我会反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证据确凿,朕不得不信。\"
九族被诛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她被押往刑场。她的头发散了,披在肩上,却依然挺直了背。刽子手举起刀的那一刻,她突然抬头看我,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失望。那一眼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我们在破庙里躲雨,她把唯一的干衣服披在我身上,自己冻得发抖却还冲我笑。
血溅在青石板上,像开了一朵红色的花。我突然想起她曾说过,想要在院子里种满桃花。可我给了她什么呢?一座冷冰冰的宫殿,一个不明不白的身份,还有满门抄斩的罪名。
她死后,我总是睡不安稳。梦里全是她的影子,有时是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姑娘,有时是披甲上阵的女将军,有时又变成那个站在御书房里的白衣女子。我让人把她的房间按原样封存,桌上的棋盘还停留在我们最后一局,她执的黑子还差一步就能赢。我常常坐在那里,对着空气说:\"清禾,这步棋该怎么下?\"可再也没人回答我。
后来我才知道,那封密信是伪造的,那个御史大夫收了敌国的银子,故意挑拨我们的关系。我杀了那个奸臣,却换不回清禾的命。我让人在皇宫里种满了桃花,可每到花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站在城门口的样子,想起她说过的话。
现在我坐在这金銮殿上,看着下面跪着的文武百官,只觉得满心荒凉。这权力之巅,终究是太寂寞了。清禾,你说得对,这琉璃瓦踩在脚下,不过是一片冰凉。
我命人取来笔墨,在宣纸上写下她的名字。沈清禾,我的谋士,我的战友,我最不该辜负的人。如果有来生,我宁愿做个平凡的男子,陪你在市井里吃茶看戏,看遍人间烟火,也好过如今这无尽的后悔。
窗外起风了,吹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我摸着腰间的玉佩,这是她送我的,上面刻着\"生死相随\"四个字。如今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皇位,而是那个愿意陪你一起疯、一起闯、一起走到最后的人。可我却亲手把她弄丢了,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放下笔,我望向殿外的天空,仿佛又看见她骑着马,笑着向我跑来。清禾,等等我,很快,我就来陪你了。这一次,再也不会让你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