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虎看着这一切，心里总算踏实了些。他觉得，只要把王德发这种人引导好了，让他们在追逐利益的道路上顺便干点正事，世界也乱不到哪去。
然而，麻烦总是在你觉得一切都走上正轨时，以一种意想不到的，且更加“正确”的面目出现。
这天下午，胖虎正被王德发缠着，听他唾沫横飞地讲解“如何将云梦塔的灯光秀与公投平台的热点议题进行实时联动”，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市里文旅部门的一位副手，身后跟着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身得体的灰色中山装，手里还提着一个公文包。他不像王德发那样热情外露，但脸上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微笑，既显得亲切，又保持着距离感。
“胖虎总，这位是市旅游集团的钱主任，专程来拜访陈总，向您汇报一下工作。”副手介绍道。
胖虎心里“咯噔”一下。市旅游集团，那是官方背景，跟王德发这种草莽出身的民营老板完全是两个概念。他不动声色地请人坐下，心里却盘算起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王德发一看来人，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但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哎呀，钱主任！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坐快坐！”
钱主任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即目光就落在了胖虎身上，完全无视了王德发。他打开公文包，取出几份装帧精美的册子，轻轻放在茶几上，推到胖虎面前。
“胖虎总，我们这次来，是代表市里，向陈总，向云梦科技，表达最诚挚的感谢。”钱主任的语速不快，字正腔圆，“云梦市能有今天的国际地位，陈总居功至伟。现在，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如何把这股关注度，转化为城市发展的长久动力，如何向世界更好地展示我们的新面貌，是我们文旅系统当前最重要的课题。”
胖虎拿起一份册子，封面上是烫金大字——《关于将云梦市打造为“新时代文明实践示范区”的整体规划方案（草案）》。他翻开几页，里面的内容让他眼皮直跳。
方案做得极其详尽，图文并茂。从机场落地开始，就要设立“闲暇人时代”主题通道；市内所有公交站牌，都要增加“陈明语录”二维码，扫码即可收听多国语言朗诵；以“文明之眼”为中心，向外辐射，规划出三条“官方推荐朝圣路线”，分别命名为“科技启示之路”、“哲学思辨之路”和“未来展望之路”。
最让胖虎血压升高的是，方案里提议，要成立一个“陈明思想研究会”，定期邀请国内外专家学者，举办高端论坛。还要出版一系列官方指导书籍，比如《陈明与全球治理的艺术》、《闲暇人时代：理论与实践》……甚至还建议，将“闲暇景园”外的那条路，改名为“启示路一号”。
王德发在旁边偷偷瞄了几眼，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着。他那套跟钱主任这个比起来，简直就是小打小闹的草台班子，完全上不了台面。人家这玩的是“上层建筑”，是“定义权”。
“钱主任，”胖虎合上册子，指尖在封面上敲了敲，“这份方案，陈总恐怕不会同意。他最反感的就是个人崇拜。”
“胖虎总，您误会了。”钱主任微笑着推了推眼镜，“这不是个人崇拜，这是‘精神地标’的建设。任何一个伟大的时代，都需要一个清晰的旗帜和一些具象化的符号，来凝聚人心，指引方向。就像人们提到文艺复兴会想到佛罗伦萨，提到工业革命会想到曼彻斯特。我们希望，未来的人们提到‘闲暇人’时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云梦市。而提到云梦市，就不能不提到陈总。我们这不是在神化个人，我们是在固化一段历史，这是对未来负责。”
一套话说得滴水不漏，大义凛然。胖虎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跟王德发，他可以拍桌子瞪眼，但跟眼前这位，你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用更“正确”的道理给你绕回来。
“我们集团，有最专业的团队，最雄厚的资源。”钱主任继续说，“王总的‘体验中心’项目，很好，非常有活力。但它更偏向于市场化、娱乐化。而我们想做的，是更深层次的，带有指导性和权威性的文化建设。这两者，可以互为补充，形成一个良性的‘双轨制’。官方负责拔高度、定标准，市场负责搞活泼、接地气。这样，才能确保‘闲暇人’文化的传播，不走偏，不庸俗化。”
“不庸俗化？”王德发在旁边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了一句，“钱主任，我那个‘历史决策回顾’展区，可是请了麻省理工的团队做顾问，寓教于乐，怎么就庸俗了？您这又是语录又是改路名的，倒像是四十年前的搞法。”
钱主任看了王德发一眼，笑容不变：“王总，市场行为自然要追求趣味性，我们理解。但历史的厚重感，是需要仪式感来承载的。我们认为，让游客们在轻松娱乐之余，能有一个地方，静下心来，系统性地学习和领悟，这同样重要。”
胖虎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是想把一个活生生的、正在野蛮生长的时代，装进他们早已准备好的、精致的玻璃盒子里，贴上标签，供人瞻仰。他们不是来搞旅游的，他们是来“收编”的。
就在气氛有些僵持的时候，茶室的内门开了。
“让他进来吧。”陈明的声音传来。
钱主任脸上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整理了一下衣领，带着他的方案，走进了那个他心驰神往的“圣地”。
陈明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泡着茶。他没有起身，只是抬眼看了钱主任一眼，然后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钱主任没有像王德发那样咋咋呼呼，他规规矩矩地坐下，双手将方案放在茶几上，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
“陈总，久仰。我是钱文华。”
“钱主任。”陈明点了点头，“方案，我让胖虎看了。想法很宏大。”
“不敢当。只是尽我们文旅工作者的一份责任。”钱文华说，“时代给了云梦市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不能浪费，更不能让它走向歧途。”
“歧途？”陈明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什么样的路，算是歧途？”
钱文华显然早有准备：“比如，过度商业化，让伟大的思想，变成廉价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