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临渊跟着江十堰缓步往旧厂区里走。
目之所及全是废弃的机器、碎石残渣，黑水横流。
甚至还有不知道死了多久，腐烂了发出恶臭的动物尸体。
从科学角度说，晏临渊很怀疑，重伤如黑袍人在这种环境下能存活多久。
收回目光，他重新看向走在前面，露着一截白皙脖颈的女生。
她刚才这么郑重地提出那个要求，黑袍人到底是她什么人？
江十堰心思纯正，黑袍人却为黯墟做了这么多阴邪的事。
如果真的是对她很重要的人，她要如何面对？
心思流转间，他跟着江十堰上了旧厂房的三层。
这里基本已经没什么光线了，还没走到就有掺杂腥臭的铁锈味直冲鼻腔，令人几欲作呕。
晏临渊心中一凛。
这股味道他印象太深了，正是那天晚上在黑袍人身上闻到的味道。
思忖间，眼前突有亮光亮起。
一簇火苗在江十堰指尖轻轻跳跃，照亮了角落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
或者还可以称他为人的话。
他抬起头来，火苗照亮了他的脸。
也许是太久没见到亮光，他的眼睛眯了眯，才看清站在眼前的江十堰。
没了任何伪装，江十堰完整看见了他的脸。
双唇却干燥得黏在一起，令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才发出一声轻笑，声音嘶哑如破布：
“小十，你来了。”
“我就知道，玄狼会去找你，你也一定能找到我。”
江十堰嘴唇嗫嚅，终究还是吐出了两个字：
“师叔。”
声音一如往常的平稳，却透着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
晏临渊瞳孔骤缩。
岳修明扫了眼晏临渊，低低笑了：“你还交了朋友。看来，你在这过得不错啊。”
“不枉我当时祭出金丹让你签下契约，来到这个时空。”
这两句话的每个字都像重锤捶在晏临渊下，激起朵朵浓黑的疑云。
他冷肃了脸色，看向江十堰沉冷安静的背影。
却见她微微侧脸：“晏临渊。”
他知道她的意思，但双脚像灌了铅，怎么也挪动不了半分。
“晏临渊，你答应过我的。”江十堰加重了语气。
没错，是他答应她的，他必须离开。
使出了全身力气，晏临渊才终于挪动脚步，极慢地走到了江十堰视野之外的地方。
他回过头买还能依稀看到江十堰的身影，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想来是不想他听见谈话内容，设置了屏蔽结界。
看着岳修明比前几天在滇州更难辨别出五官的脸，江十堰别开了眼。
“宗门覆灭是你做的。”
她淡冷开口，“祭出金丹让我签下契约来到这个时空，也是计划好的。”
江十堰不是在问，是在陈述。
岳修明顿了顿，哑声笑道：“事到如今，自然是什么都瞒不住你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
在滇州认出他后，江十堰就在想这个问题。
但设想了千百种可能，都无法支撑岳修明这一疯狂举动。
“师父是你的师兄，你们有千百年的同门之谊。一千多名弟子，都是你从小一手教养长大的。”
“更有你付出所有心力毕生呵护的众生。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遗臭万年的事。”
江十堰沉沉地看他，“还请师叔为小十解惑。”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岳修明闭了闭眼。
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在他眼前急速掠过，他们叫他：
“师父。”
“师叔。”
“师弟。”
还有闭着眼就能看到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但最后，这些人和画面都被渐渐蚕食，最后成了满目疮痍的残垣断壁。
再睁开眼，岳修明看着江十堰无波无澜的脸，苦笑了下才说：
“师叔……有个女儿。”
江十堰瞳孔猛地一缩。
她叫了岳修明百余年的师叔，却从不知道他成过家，还有个女儿。
他到底隐瞒了多少事，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
见江十堰没说话，岳修明便徐徐往下说。
其实是个略有些俗套的故事。
岳修明曾在出师下山历练时，在民间救了一个女子。
玄宗门的师祖不提倡修仙者成亲生子，所以他本不想怎么样。
可那女子对他情根深种，执意要与他成家，甚至说可以不要名分。
只想一辈子陪在他身边。
岳修明先是感动于她的深情，后来逐渐也对她动了真情。
为了瞒天过海，在玄宗门山脚下造了房舍，把她藏了起来。
只要有机会下山，岳修明就会去看她，跟她过几天平凡人的日子。
竟觉得人生真正的意义就在于此，之前在玄宗门上坚持的修炼和学习都是空的。
只有握在手里的日子，搂在怀里的妻子才是真实的。
这样的想法在女儿诞生后，达到了顶峰。
抱着香香软软的小生命，岳修明给她取了名字：安安。
他下了决心：等宁宁十八岁时就离开玄宗门，跟妻女过平凡人的生活。
可没想到，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安安十岁时，突然得了种奇怪的病，每晚子时都要呕血。”
岳修明面色灰白，“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小的孩子经历残忍的病痛。”
“我真没用啊，空有几百年的修为，却救不了自己的女儿。”
“所以，你决定用全宗门的性命和修为去救她。”江十堰已经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岳修明沉默，却没有反驳。
“我走遍天涯海角为她寻药都没有结果。后来，我无意间知道有种能破除时空的术法。”
“只要能把安安送到另一个时空，她就有机会带着全新的躯体重生！”
江十堰脸色已经变得比寒冰还冷几分：
“那你需要付出什么？”
岳修明已经没多少血肉的脸猛烈抽搐了几下，眼里迸出比死亡还深的绝望。
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我来替你回答。”
江十堰黝黑的瞳仁锁紧他，“你要放弃信仰、道德、情谊，还有你做人基本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