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太阳渐渐西沉,天空被染成了一片深灰色,仿佛是一块被水浸透的绸布,沉甸甸地覆盖着山野。刚才那场阵雨来得迅猛,去得也迅速,此刻空气中还弥漫着细微的水珠,它们在草尖上轻轻颤动,仿佛随时都会滴落下来。
我沿着溪流漫步,脚下的青石板路有些湿滑,石板缝里渗出的苔藓还散发着清新的潮气,湿漉漉地沾在我的布鞋底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感受着这宁静而又略带潮湿的氛围。
突然,一声清脆的蛙鸣划破了暮色的寂静,宛如有人将一枚玉坠子投入了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这声蛙鸣仿佛是一个信号,紧接着,芦苇丛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如同一波波清凌凌的声浪,从溪边漫溢而过,迅速淹没了整个溪岸。
这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将我带回了二十年前的老家前院。那时候,每到仲夏的黄昏,我们一家人总是喜欢把竹椅搬到大树下,享受着微风拂面的惬意时光。
在蒲扇轻摇的间隙,蛙鸣声便和着凉风一同涌进了她那絮絮叨叨的旧事里。那时的蛙声,似乎带着青草的汁液气息,还混合着浮萍被晒裂后的腥甜味道,宛如一坛陈年的米酒,在暮色中慢慢发酵,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然而,与记忆中的蛙声相比,眼前的声浪却显得更为清冽。或许是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山溪的水位涨了三寸,石隙间新添的旋涡正将蛙鸣声打磨成更加圆润的珠子。这些珠子在空气中跳跃,清脆而悦耳,仿佛能穿透人的心灵。
在溪水的拐弯处,半截老柳静静地漂浮着,仿佛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它的根须如同垂帘一般,轻轻摇曳在水面上。那暗绿的水面,宛如一面镜子,倒映着周围的景色。
突然间,水面上溅起了几点银色的水花,原来是一只碧纹蛙跳入了水中。这小小的动静,打破了水面的平静,也让我不禁想起了稼轩词里“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意境。
八百年前的江西上饶,那位醉里挑灯看剑的词人,是否也曾在这样的夏夜,推开窗户,遥望远方呢?稻田里,浮动着点点萤火虫,它们如同夜空中的繁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而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应和着萤火虫的光芒,在稻穗扬花的窸窣声中,交织成了一幅最生动的丰年图景。
稼轩笔下“七八个星天外”的星子,此刻正碎在溪水里,被蛙声震得微微发颤。它们仿佛也被这夏夜的美景所陶醉,与蛙鸣、萤火虫一起,共同构成了这个美妙的夏夜。
转过山脚,原本嘈杂的蛙鸣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突然之间就换了个调子。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短促而急切,而是变得悠长而舒缓,仿佛是从竹林深处的水塘里传来的一样。
我好奇地朝着水塘走去,果然看到水面上漂浮着几片铜钱大小的荷叶。这些荷叶虽然还没有完全展开,但已经足够让人感受到夏日的气息了。而那阵阵蛙鸣,似乎就是从荷叶下面的水中传来的,它们的声音在水面上回荡,显得更加绵长,就像是有人在慢悠悠地叩击着青铜磬一样。
这让我不禁想起了陆放翁的《幽居初夏》中的一句诗:“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此时此刻,我仿佛置身于八百年前的鉴湖边,那位“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老者,是否也曾像我一样,驻足在这片青草池塘畔,聆听着这美妙的蛙鸣呢?
我想象着他站在这里,手中或许还握着一杯梅子酒,那酒的清冽与蛙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到一种别样的清凉。而那竹露滴落的声音,则为这一切增添了一丝幽寂的氛围。在荷叶舒展的褶皱里,似乎隐藏着他半生的烽烟岁月,那些曾经的征战与漂泊,都在这蛙声中渐渐沉淀。
暮色渐浓时,蛙鸣愈发稠密。东边田垄传来浑厚的\"咕咕\"声,西边山涧应和着清脆的\"呱呱\"调,此起彼伏竟像对起了山歌。这让我想起范石湖笔下\"薄暮蛙声连晓闹\"的农谚。南宋的姑苏城外,蛙声是农人枕边的更漏,是稻穗灌浆的密语。当\"今年田稻十分秋\"的预言在蛙鼓声中渐次成真,那些此起彼伏的鸣唱,便成了大地最古老的丰收序曲。
蹲下身细看,月光已经爬上溪石。几只树蛙伏在菖蒲叶上,翠玉般的背脊随鸣叫起伏。雄蛙的声囊鼓成透明的气泡,在暮色里轻轻颤动。这精妙的共鸣腔,竟能发出穿透夜色的清响。更远处,泽蛙用前掌叩击水面,溅起的涟漪将它们的求偶密码送往远方。这些延续了亿万年的声律,在基因的密码本里早已写下精确的节拍器。
露水渐起时,溪畔的蛙鸣交响愈发磅礴。高音部是树蛙清越的银笛,中声部是泽蛙浑厚的皮鼓,低音区传来蟾蜍沉郁的大提琴。这些声音漫过石阶,爬上木廊,在紫藤花架上织成一张流动的网。忽然记起幼时读《礼记·月令》,\"仲夏之月,蝼蝈鸣,蚯蚓出\"的记载,原来天地间的密码早被先民破译。此刻的蛙鸣,不正是古老节气最鲜活的注脚?
归途经过稻田,蛙声忽如骤雨初歇。月光浸着稻花的甜香,在穗尖凝成细碎的银粉。暗处传来新秧拔节的轻响,应和着零星的蛙鸣,仿佛大地在梦呓中仍惦记着秋收。这让我忽然懂得,为何古人的丰年祈愿总与蛙声相连——当万千生灵的声浪汇成自然的和声,土地便有了呼吸,四季便有了韵律,人间便有了生生不息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