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海边缘那场惊心动魄的挣扎与回归,那撕裂规则壁垒的瞬间,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涌入肺腑的狂喜与随之而来的沉重枷锁感……这一切,距离天风城,已是万里之遥,亦如隔世。
天风城,这座萧遥当年初踏此界时驻足过的边陲小城,早已恢复了他离开后的喧嚣与平凡。南城根,是这座城最不起眼的角落。低矮、歪斜的棚户挤挤挨挨,像是被随意丢弃的破瓦罐,在城墙巨大的阴影里顽强又卑微地生存着。污水顺着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土沟缓缓流淌,散发出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混合着腐烂菜叶、劣质油脂和人类排泄物的刺鼻气味。阳光吝啬地只肯在正午时分短暂地掠过这片区域的屋顶,投下短暂而扭曲的光斑。
王五的“窝”,就在这片棚户区最深处,紧贴着那冰冷坚硬、布满湿滑苔藓的城墙根。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洞穴——几根朽木歪斜地支着几片漏风的油毡,泥墙糊得凹凸不平,一道裂开的破木门歪在门框上,早已失去了闭合的功能。屋内更是昏暗污浊,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墙角堆着些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破烂杂物,上面落满了油腻的灰尘。
此刻,王五正蜷缩在那张破板床上,身上胡乱盖着一件散发着浓重汗馊味的破棉袄。他脸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里面嵌着一双布满血丝、闪烁着困兽般凶戾与绝望的眼睛。几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让他颜面扫地的冲突,如同最恶毒的蛆虫,日夜啃噬着他仅存的那点可怜自尊。
那不过是一个外地来的行商,带着两个看起来并不强壮的伙计,在城南的“快活林”酒肆里喝酒。王五带着几个同样潦倒的兄弟,照例想去收点“平安钱”。本以为手到擒来,谁知那行商看着斯文,身边一个沉默寡言的伙计却是个硬茬子。三拳两脚,干净利落,王五和他那几个兄弟就像被抽了骨头的癞皮狗,哀嚎着滚出了酒肆大门,引来周围一片毫不掩饰的鄙夷哄笑。
“呸!”王五狠狠啐了一口浓痰,粘稠的液体落在污黑的地面上。他用力裹紧了身上的破袄,却挡不住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和屈辱。这寒意不仅仅是深秋的天气,更是他对自己这烂泥般人生的绝望。他曾经是这片南城根儿的一霸,靠着几分凶狠和拉帮结派,勉强也能混个肚儿圆,手下也有几个听他吆喝的喽啰。可自从几年前,那个叫萧遥的瘟神路过天风城,随手碾死了他当时最大的靠山——那个凶神恶煞、连城主府都要给几分薄面的张屠户之后,一切都变了。
张屠户死得莫名其妙,无声无息。王五亲眼看见张屠户那庞大壮硕的身躯,在那个看似懒散的年轻人面前,像被戳破的猪尿泡一样瘫软下去,连一丝反抗都没有。那一刻,王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所有的凶狠气焰都被冻结了。他连夜收拾了仅有的家当,像受惊的老鼠一样缩回了城墙根这个最破败的角落,再不敢去招惹任何看起来有丁点背景的人。
几年下来,当初跟着他混饭吃的喽啰早已散尽,各自谋生路去了。只剩下他王五,守着这破窝,靠着小偷小摸、捡拾垃圾、偶尔替更底层的人跑跑腿赚几个铜板,饥一顿饱一顿地熬日子。昔日的“五爷”,早已成了南城根儿最大的笑话。
“萧遥…萧遥…”王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个名字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他的脑海。就是这个人,毁了他本可以继续“威风”的人生!他无数次在梦中,幻想自己拥有了滔天的力量,将那个叫萧遥的家伙踩在脚下,一寸寸碾碎他的骨头,听着他凄厉的哀嚎……可每次醒来,面对的还是这漏风的破屋、刺骨的寒冷和挥之不去的饥饿。
“力量…老子要力量!”他猛地坐起身,干瘦的拳头狠狠砸在身下咯吱作响的破床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和不甘的火焰,“只要有了力量…老子要把所有看不起我的人…所有欺辱过我的人…全都…”他喘着粗气,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只剩下野兽般的嗬嗬声。
屋外的天色愈发阴沉。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天风城上空,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砸落下来。空气闷得令人窒息,一丝风也没有。南城根儿的污水沟散发出的恶臭,在这沉闷中更加浓郁粘稠,仿佛有了实质,糊在人的口鼻上。
“轰隆隆——!”
毫无征兆,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在天穹深处炸开,不是寻常的雷鸣,更像是两块巨大无比的天石在看不见的虚空深处狠狠撞击!整个天风城都被这声音震得簌簌发抖。王五那破屋的顶棚上,簌簌落下陈年的积灰,呛得他一阵咳嗽。
紧接着,一道无法形容其颜色的诡异光芒,撕裂了厚重的铅云,瞬间照亮了整个阴暗的南城根!那光芒并非闪电的炽白或紫红,而是一种深邃到令人心悸、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漆黑!然而这漆黑之中,又蕴含着无数跳跃、扭曲、相互湮灭的细微光点,如同沸腾的宇宙尘埃,散发出令人灵魂都感到刺痛和腐朽的恐怖气息!
光芒一闪即逝,快到让人以为是幻觉。但随之而来的,是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巨大震动!
“咚!!!”
大地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比刚才那声闷雷更加狂暴!王五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泥墙上的裂缝肉眼可见地扩大,更多的灰尘、碎土块扑簌簌落下。屋顶的油毡被无形的力量掀起一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地…地龙翻身?!”王五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从破板床上翻下来,本能地就想往屋外钻。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恐怖的天象。
震动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在王五刚刚滚到门口时,那股撼动大地的力量消失了。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还有空气中弥漫开来的、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焦糊味,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那诡异的黑光彻底焚毁殆尽。
王五惊魂未定地趴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大口喘着粗气,耳朵里嗡嗡作响。过了好半晌,那令人心悸的死寂才被远处传来的零星哭喊和狗吠打破。
“妈的…什么鬼东西…”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还有些发软。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屋外那片紧贴城墙根的、被污水浸泡得发黑的烂泥地。
在那片泥泞的中央,赫然出现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坑洞!坑洞周围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琉璃化状态,像是被瞬间熔融后又急速冷却,覆盖着一层黑亮的硬壳,还散发着袅袅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青烟。而在坑洞的最中心,静静地插着一件东西。
那东西大约一尺来长,形状像是一把匕首的尖端部分,通体呈现出一种比最深的夜还要纯粹的漆黑。它仿佛不是实体,而是空间本身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形成了一个吞噬光线的绝对黑暗轮廓。在它周围,空气都发生了细微的扭曲和塌陷,光线经过那里,如同水流绕过礁石,呈现出怪异的折射。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王五仅仅是看了一眼,就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爬满了全身!那寒意并非单纯的低温,而是一种直抵灵魂深处、充满了无穷怨恨、暴虐和毁灭欲望的恶念!耳边似乎响起了无数怨魂在极致的痛苦中发出的、无声的尖啸,震得他脑仁生疼。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眩晕感猛地袭来,胃里翻江倒海。
“呕…”王五干呕了一声,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逃离这邪门的东西。然而,就在他移开视线的瞬间,一股更加原始、更加凶猛的渴望,如同毒藤般猛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力量!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贪婪和冲动,压倒了恐惧与不适。那截漆黑的残片,散发着一种致命的诱惑,仿佛在无声地低语:握住它,就能撕碎一切阻碍,就能将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怨恨百倍奉还!
“萧遥…看不起老子的人…力量…”王五眼神中的恐惧迅速被一种病态的狂热取代。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中只剩下坑底那一点深邃的黑暗。那黑暗,像是一个通往他所有扭曲欲望的入口。
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不顾坑洞边缘残留的高温和刺鼻的气味,不顾那几乎要将灵魂冻结的怨念冲击。他伸出那只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偷鸡摸狗而显得格外枯瘦、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孤注一掷的疯狂,猛地握了下去!
指尖触碰到那漆黑残片的刹那——
“嗤!”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从掌心炸开!仿佛握住的不是金属,而是烧红的烙铁,不,比那更恐怖!那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灼烧与啃噬!王五清晰地“听到”自己掌心皮肉被瞬间腐蚀、碳化的细微声响,闻到一股皮肉焦糊混合着硫磺的怪味。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他本能地想要甩脱。但晚了!
那截漆黑的残片,仿佛活了过来,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它贪婪地吸附在他的皮肉上,一股冰冷、粘稠、如同活物般的黑暗能量,顺着他的伤口,如同附骨之蛆,疯狂地钻入他的血管、经络,一路向上侵蚀!
王五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像一条离水的鱼。他眼球暴突,血丝瞬间布满整个眼白,瞳孔却诡异地收缩,映不出任何光亮,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在蔓延。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沸腾、在尖叫,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他的骨骼在咯咯作响,像是被无形的巨力挤压、扭曲;他的脑海更是如同被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攒刺,无数充满恶毒诅咒、杀戮欲望和毁灭画面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杀…杀…杀光他们…力量…我的…”支离破碎的、充满疯狂呓语的念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翻滚。那截弑神匕的残片,正在以最粗暴的方式,改造着他的身体,污染着他的灵魂,将他作为承载其湮灭法则与滔天怨念的容器!
剧痛和疯狂的冲击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王五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时而绷紧如弓,时而抽搐如筛糠。汗水、血水(从他紧握残片的掌心渗出,混合着污垢)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
终于,那狂暴的侵蚀似乎达到了一个暂时的平衡点。剧痛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病态的“充盈”感。仿佛体内被强行塞进了一头凶戾的怪兽,虽然沉重、虽然时刻有失控反噬的危险,但它确实带来了力量!
王五颤抖着,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泥水中撑起身体。他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右手。那截漆黑的弑神匕残片,此刻已经与他掌心的皮肉诡异“融合”在了一起。漆黑的物质如同有生命的藤蔓,缠绕包裹着他的食指和中指,一直蔓延到手腕处,形成了一圈圈狰狞扭曲的黑色纹路。纹路之下,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色泽,隐隐有极其微弱、不断生灭的黑色光点流动。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一股微弱但极其精纯、充满了破坏与湮灭气息的黑色气流,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从他指尖窜出,无声无息地舔舐在坑洞边缘一块琉璃化的坚硬泥土上。
“噗…”
没有剧烈的声响,没有耀眼的光芒。那块坚硬的琉璃土,如同被投入强酸的雪块,就在王五的注视下,无声无息地消融、塌陷,化为一小撮比面粉还要细腻的、没有任何生机的灰色粉末!甚至连一丝烟尘都没有扬起,仿佛它存在的痕迹被某种规则彻底抹除。
王五呆呆地看着那撮粉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绕着黑色纹路、流淌着毁灭力量的手。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战栗的狂喜猛地攫住了他!
“哈…哈哈哈…”低沉而嘶哑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开始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但很快就变得越来越高亢,越来越疯狂,充满了压抑多年一朝得志的癫狂。“力量…这就是力量!毁灭的力量!哈哈哈…萧遥!你给老子等着!等着老子!还有天风城…快活林…那些嘲笑老子的杂碎…一个都跑不了!老子要把你们…全都…抹掉!”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枯槁憔悴的脸上,此刻布满了一种病态的亢奋红晕,深陷的眼窝里,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两点来自地狱的漆黑火焰,贪婪、暴虐、疯狂!他踉跄着站起身,身体因为刚刚的改造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还有些不稳,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凶戾之气,却让这个原本卑微的地痞,看起来如同刚从九幽爬出的恶鬼。
他环顾四周这片他挣扎求存了半辈子的污秽角落,眼中再无半分留恋,只剩下极度的厌恶和毁灭的欲望。“这鬼地方…配不上老子了!”他嘶哑地低吼,抬脚就想离开。
然而,就在他迈步的瞬间,一个极其细微的变化,让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黄昏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从他破屋的缝隙和敞开的破门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身后的泥地上投下了一道模糊的人影。王五的视线,死死地盯在了自己那道影子的头部位置。
那里,本该是头颅轮廓的地方,影子的边缘,竟如同被无形的墨水浸染,又如同被贪婪的蛀虫啃噬,出现了一圈极其不规则的、蠕动的、不断扩大的…缺损!
他的影子,正在被一种无形的、源自他体内那截弑神匕残片的力量,缓慢地、持续地…吞噬!
一股比刚才握上残片时更深的寒意,瞬间冻结了王五刚刚升腾起的狂喜。他猛地扭头看向自己的肩膀,看向那缠绕着黑色纹路的手臂——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手臂的皮肤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黑色丝线在游动,如同活物。
“它…它在吃我?”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王五的心脏。刚才那毁灭一切的狂喜,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阴影。力量有代价,这代价…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恐怖和诡异。
他站在原地,握着那截冰冷刺骨的残片,感受着体内那股令人战栗又沉迷的力量,看着地上那不断被“啃食”的影子,脸上的疯狂与狂喜渐渐凝固,最终化为一种更加扭曲、更加深沉的阴鸷和…不顾一切的决绝。
“吃吧…吃吧…”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笑,眼中的黑焰跳动得更加剧烈,“只要能让我得到足够的力量…吃掉影子算什么…吃掉老子半条命都行!等我杀光了该杀的人…毁了该毁的一切…”他不再看那蠕动的影子,猛地转身,拖着还有些不稳但异常决绝的步伐,一头扎进了南城根更深、更阴暗的迷宫小巷之中。黑暗,仿佛成了他此刻最好的庇护与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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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之外,群山环抱之中。
忘忧村。
夕阳的金辉如同融化的金汁,泼洒在小小的村落上。村口那棵虬枝盘结、不知活了多少年月的老槐树,在晚风中舒展着浓密的枝叶,筛下细碎的光斑。树下,几个穿着打补丁粗布衣裳、脸蛋红扑扑的村童,正围着一个懒洋洋靠在树根上的白发青年。
青年正是萧遥。他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袖口和裤脚还沾着些许泥点,一头如霜似雪的白发随意披散着,在夕阳下反射着近乎透明的光泽。他半眯着眼睛,手里拿着一卷磨毛了边的旧书册,慢悠悠地念着: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经风霜后的平和与淡淡的倦意。
“萧大叔,萧大叔!”一个扎着羊角辫、眼睛亮晶晶的小丫头扯了扯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汗滴禾下土…汗滴到土里,真的能长出好吃的饭饭吗?”
萧遥眼皮都没抬,嘴角却勾起一丝懒散的笑意,抬手用书卷轻轻点了点小丫头的鼻尖:“小铃铛,汗滴下去,能不能长饭大叔不知道。但你阿爷要是知道你把他刚点好的豆种当泥巴踩,今晚你的小屁股蛋儿肯定要开花。”
“呀!”叫铃铛的小丫头立刻捂住自己的屁股,小脸皱成一团,引来其他孩子一阵哄笑。
旁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吸溜了一下鼻涕,大声道:“萧大叔骗人!我爹说,米是谷子打的!汗滴到谷子地里才有用!踩豆子又不长米!”
“哦?”萧遥终于掀开一点眼皮,瞥了那小男孩一眼,慢条斯理地道,“铁蛋,你爹说得对。那你知道谷子怎么变成米吗?”
铁蛋挺起小胸脯,一脸骄傲:“知道!用大石头碾子!我帮我爹推过!可沉啦!”
“嗯,力气不小。”萧遥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那碾出来的米壳儿,你娘是不是都扫起来喂鸡了?你上次是不是偷偷抓了一把谷壳儿塞你二狗哥脖领子里,害他痒得满地打滚?”
铁蛋脸上的骄傲瞬间僵住,小脸涨得通红,在伙伴们更加响亮的哄笑声中,梗着脖子争辩:“那…那谷壳儿扎人!二狗他先…先笑话我尿裤子!”
又是一阵孩童纯真的喧闹。
萧遥重新眯起眼,享受着这带着泥土味、汗味和童言稚语的黄昏。头顶,那枚只有他自己能清晰感知到的混沌欺天石,如同最尽职的哨兵,散发着恒定而微弱的秩序光芒,将他与这方天地的规则波动完美地调和在一起。体内那沉重如山的天道烙印和秩序印记,此刻也蛰伏着,如同沉睡的火山。
然而,就在这份难得的、近乎麻痹的平静中,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感,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几不可查的涟漪。
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仿佛被孩童的问题所吸引,但他的眼瞳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警觉。
就在刚才那一瞬,他仿佛捕捉到了一缕极其遥远、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规则层面的“杂音”?那感觉极其模糊,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听到的一声极其轻微的瓷器碎裂声,又像是平静湖面下极深处,某块石头悄然松动的微震。
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若非他灵魂深处烙印着天道和秩序的核心印记,对规则层面的扰动有着超乎寻常的感应,加上头顶混沌欺天石如同最精密的传感器,他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是什么?某个古老禁制彻底崩溃的余波?某件蕴含强大法则之力的异宝失控的气息泄露?还是…某个承载了不该承载之物的容器,初次释放出的一丝涟漪?
萧遥不动声色,仿佛只是被书上的内容吸引,微微偏了下头。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旁边一个粗陶碗里盛着的、用来解渴的温凉茶水。
浑浊的水面上,倒映着老槐树斑驳的枝叶和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就在那片小小的倒影里,天尽头,夕阳沉落的方向,几缕极其稀薄、淡得如同水墨画上不小心蹭到的淡墨痕迹般的灰黑色云丝,正悄然凝聚。
那不是普通的雨云。在萧遥的感知里,那几缕淡墨般的云丝,隐隐散发着一种…让他灵魂深处天道烙印都感到极其轻微“刺痛”的、熟悉的毁灭气息——天罚之雷的气息!虽然微弱到极点,几乎被混沌欺天石完美地掩盖住,但其本质,不会错。
天罚之云?如此遥远之地?针对什么?与自己刚才捕捉到的那一丝规则“杂音”有关?
无数念头在萧遥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他脸上的懒散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还配合着铁蛋争辩的声音,轻轻嗤笑了一声。但内心深处,那根名为警惕的弦,已经无声地绷紧了一分。
忘忧村的宁静,如同覆盖在深渊之上的薄冰。他头顶的欺天石,脚下的平凡土地,都无法真正隔绝这方天地间正在酝酿或已经发生的变故。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村里的樵夫赵大,扛着半捆干柴,风风火火地跑向村口的大槐树,脸上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兴奋和神秘,人未到,大嗓门已经嚷开了:
“哎!老少爷们儿!都听说了吗?出大事了!天大的事儿!”
他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在村口纳凉闲聊的村民,连围着萧遥的孩子们也好奇地转过头。
“啥事儿啊赵大?看你跑得跟被狼撵了似的!”一个抽着旱烟的老汉笑骂道。
赵大把柴火往地上一撂,抹了把额头的汗,喘着粗气,眼睛放光:“刚…刚从镇上回来!镇上茶馆里都传疯了!说是在西边…离咱们这儿怕不得有万把里地的‘黑风大漠’深处!老天爷开眼了!凭空冒出来一个老大的…老大的洞!”
“洞?啥洞?耗子洞啊?”有人打趣。
“屁的耗子洞!”赵大唾沫星子横飞,激动地比划着,“是仙洞!上古仙人的洞府!茶馆里那些走南闯北的客商说的,有鼻子有眼!说那地方,平时就是鸟不拉屎的死亡沙漠,可就在前几天,突然霞光万道!瑞气千条!把半边天都照亮了!然后轰隆一声巨响,沙地上就裂开一个老大老大的口子,深不见底!里面宝光闪闪,仙气儿直往外冒!”
“真的假的?”村民们瞪大了眼睛,虽然觉得玄乎,但“仙人洞府”、“宝贝”这些字眼,天然带着巨大的吸引力。
“那还能有假?”赵大拍着胸脯,“人家都说了,那洞口外面,现在都挤满了人!有踩着飞剑在天上咻咻飞的仙人!有骑着比房子还大的怪鸟的!还有金光闪闪的大船停在半空!都是为了抢着进去寻宝的!”
他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闻的紧张和兴奋:“最玄乎的是,茶馆里几个看着像有点见识的老客说,那洞里面,藏着不得了的东西!说是上古时候,有能补天的神人留下的…叫什么‘补天术’的残篇!能修补天道,逆转乾坤的玩意儿!我的老天爷啊…这得是多大的宝贝!”
“补天术?”
“修补天道?”
“逆转乾坤?”
村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些词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和玄奇,像听天书,但丝毫不妨碍他们感受到其中的震撼。
“啧啧,了不得啊…”
“怪不得那么多神仙人物都跑去了…”
“这要是谁得了,还不一步登天?”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脸上都带着向往和敬畏的神色。对于忘忧村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人而言,“仙人洞府”、“补天秘术”这些词汇,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神话传说,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听听也就罢了,生不出半点觊觎之心,只剩下纯粹的惊叹和茶余饭后的谈资。
树下的孩童们也被这新奇的故事吸引,暂时忘了谷壳儿和尿裤子的事,围着赵大追问仙人长什么样,飞剑快不快。
喧嚣的议论声中,唯有靠在老槐树根上的萧遥,依旧半眯着眼,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都与他无关。他甚至还慢悠悠地翻过了一页书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之下,那慵懒的眸光深处,却有一道极其锐利的光,如同蛰伏的鹰隼瞬间锁定了猎物,一闪而逝!
补天术?
残篇?
修补天道?逆转规则?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
天道残缺,秩序失衡…这本就是他灵魂深处那如山般沉重烙印的根源!是他头顶悬着的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根本原因!也是他一切枷锁的起点!
如今,竟有传闻,出现了能“补天”的禁忌之术?哪怕只是残篇?
萧遥握着书卷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头顶那枚混沌欺天石散发出的微光,似乎也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波动了一下。他清晰地感觉到,灵魂深处的天道烙印,以及与之相连的秩序印记,在听到“补天术”这三个字时,传递来一丝极其隐晦、却冰冷刺骨的…排斥与警告!
仿佛那“补天术”,是某种令它们本能感到威胁的存在。
巧合吗?就在他捕捉到那一丝规则杂音,看到天边那淡墨般的雷云痕迹之后,这个关于“补天术”的传闻,就如此精准地、如同被安排好一般,传入了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旋涡感,无声无息地将萧遥包裹。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张开。而他,似乎正被某种力量,有意无意地,推向这旋涡的中心。
树下的喧闹还在继续,赵大正口沫横飞地描述着“仙船”如何巨大。萧遥缓缓合上了手中的旧书册。
几乎在同一时间。
万里之遥,天风城。
那阴暗潮湿、散发着恶臭的城墙根角落深处。
刚刚经历了非人痛苦、初步“融合”了弑神匕残片的王五,正拖着还有些虚浮不稳、却充满了病态力量感的脚步,如同幽灵般穿梭在迷宫般的阴暗巷弄里。他需要一个更隐蔽的地方,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力量,适应这具被改造的身体,以及…思考如何运用它去实现那毁灭一切的疯狂欲望。
巷子深处,一扇破败的窗棂后面,隐隐透出昏黄的油灯光芒,还夹杂着几个人压低了嗓音、却难掩激动的议论声。
“…黑风大漠…绝对错不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补天术残篇!据说能逆转生死,篡改规则…这要是到手…”
“…各大宗门、世家、还有那些邪魔歪道都疯了!全在往那儿赶!咱们这种散修,浑水摸鱼说不定…”
“…妈的,拼了!总比在这鬼地方烂死强!”
“黑风大漠…补天术…”
巷子里,正低头看着自己那只缠绕着黑色纹路、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手掌的王五,脚步猛地一顿!
他那双深陷眼窝中、燃烧着疯狂黑焰的眼睛,骤然爆发出比刚才更加炽烈、更加贪婪的光芒!
补天术?逆转规则?
力量!更强大的力量!足以让他彻底摆脱那截残片反噬、甚至真正掌控它的力量!
王五缓缓抬起头,望向西方那沉入黑暗的天际,脸上那抹因力量而生的狞笑,再次浮现,比之前更加扭曲,更加不顾一切。
黑风大漠…补天术…
新的猎物,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