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是泼墨。
青石村早已沉入酣梦，连狗吠都稀疏了。村尾那座孤零零的小院，只余下萧遥所在厢房窗棂缝隙里，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灯花偶尔“噼啪”爆开，细碎的火星溅落在粗糙的木桌上，映着萧遥没什么表情的脸。
战红缨在隔壁鼾声如雷，带着破境后的满足与疲惫。凌清雪则在静室调息，清冷的气息如月下寒泉，无声流淌。整个山谷，只有风掠过老树枝丫的呜咽，以及远处不知名夜枭断续的啼鸣。
萧遥没睡。他指间正捻着一块东西。
那物件非金非玉，只有婴儿半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色泽是种极深沉的墨绿，细看之下，内部仿佛有细微的金色星点流转不息。这是白天那密探离去时，最后塞到他手里的东西。入手时毫无灵力波动，像块顽石，此刻在油灯下，内里的金色星点却如同活了过来，循着某种玄奥的轨迹缓缓旋动。
“金镶玉的手笔……”萧遥低声自语，指尖凝聚起一丝比发梢还要细微的灵力，比绣花针更轻巧地刺向玉简表面某个特定的金色星点。
“嗡……”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鸣，玉简表面的墨绿色泽如水波般荡漾开来，那些流转的金色星点骤然加速，瞬间排列组合，构成一片繁复到令人眼晕的立体符纹阵图，悬浮在玉简上方半尺处，缓缓旋转。光芒映亮了萧遥的眉眼，也照亮了空气中微不可察的尘埃。
解密开始了。
这不是简单的密码，而是融合了空间坐标、神魂印记、时序密钥多重防护的顶级禁制。萧遥眼神专注，十指在虚空中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轻点、勾勒、牵引。他指尖流泻出的不再是灵力，而是某种更本源、更接近规则本身的“意”。每一次点落，都精准地嵌入那金色符纹阵图流转轨迹的某个关键节点，像解开一道道无形的锁。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夜色更浓，油灯的光芒似乎也被那悬浮的符纹吸走了部分，厢房内光影明灭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当萧遥的指尖带着一丝近乎凝滞的沉重，点向阵图最核心那粒几乎凝固的金色光点时——
“啵！”
一声轻响，如同水滴落入深潭。
金色的符纹阵图骤然向内塌缩，所有的光芒凝聚成一个点，随即猛地向外扩散开来，化作一片柔和的光幕，笼罩了整个桌面。
光幕如水波稳定下来，一个清晰的影像浮现其中。
依旧是那张明艳得近乎锋利的脸庞，金镶玉。只是此刻，她身上那标志性的华贵霓裳换成了剪裁更为利落的玄色锦袍，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沉凝。她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中，背景并非富丽堂皇的商号或密室，而是一处光线略显幽暗、陈设古朴厚重的书房，巨大的书架占据了整面墙壁，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卷宗和玉简，气氛肃穆。
她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眼下的青影即使用上好的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黑曜石，锐利地穿透光幕，直直“看”向萧遥。
“萧大祸害，”金镶玉开口，声音透过光幕传来，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沙哑，少了往日的清脆张扬，却多了种沉甸甸的分量，“还喘着气呢？命可真够硬的。”
她端起手边一个素面青玉盏，抿了一口，动作间透着一股紧绷过后的疲惫感。“托你的福，还有你那群疯狗一样咬着不放的仇家，老娘辛苦攒下的家底，这次算是狠狠放了一回血。”她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三座横跨神洲的跨域传送阵枢纽被彻底摧毁，十七处核心商路据点暴露，或被劫掠，或被各方势力以‘协查’的名义强行接管，直接损失……哼，说出来怕吓着你，够买下大炎神朝三分之一的疆域了。”
影像里的金镶玉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书房幽暗的穹顶，似乎在回忆那场席卷她庞大商业帝国的风暴。“那些平日里恨不得趴在我脚边舔靴子的‘合作伙伴’，翻脸比翻书还快。墙倒众人推？呵，我金镶玉的墙，就算塌了，压死的也得是他们！”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如同受伤的雌豹，“根基未毁。老娘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一件事：鸡蛋从不放在一个篮子里。明面上的浮财，丢了也就丢了。真正要命的东西，都在‘水下’。”
她重新看向光幕，眼神锐利如刀：“转入水下，意味着交易成本剧增，风险翻倍，利润空间被无限压缩。这一切，萧遥，都拜你所赐。” 她的语气并非单纯的指责，更像是一种冰冷的陈述，将残酷的账单摊开在萧遥面前。
萧遥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拿起桌上粗陶碗喝了一口凉水。金镶玉的损失在意料之中。弑遥联盟掀起的风暴，足以绞碎任何被卷入其中的庞然大物，金镶玉庞大的商业网络首当其冲。她能保住根基，已显出其手段非凡。
“废话到此为止。”金镶玉显然没指望萧遥会有什么愧疚表示，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语速加快，“两条消息，换你以后一个承诺。”
她竖起一根纤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却带着无形的锋芒：“第一，你要找的‘补天玉髓’。” 她刻意顿了顿，观察着光幕对面萧遥的反应。萧遥捻着粗陶碗边缘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依旧平静，但金镶玉似乎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空气的凝滞。
“这东西的稀罕程度，不用我多说。能修补天地法则伤损的奇物，只存在于最古老的传说和顶级宗门的绝密库藏里。我动用了埋在极北冰原深处近百年的一条暗线，几乎废掉，才从几个在玄冰海眼附近搏命的老冰鬼嘴里，撬出点有用的东西。”金镶玉的指尖在虚空中一点，光幕上立刻浮现出一片极其简陋、线条粗犷的手绘地图，描绘着无尽的冰川、巨大的冰隙和风暴漩涡，中心位置用醒目的红点标注了一个扭曲的、仿佛吞噬一切的深洞——玄冰海眼。
“位置大致在这里。那些老鬼说，海眼深处，每隔百年左右，会有极寒潮汐喷发，卷出一些冻结在万古玄冰深处的‘异物’。其中一次，就有人远远瞥见过一丝七彩霞光，转瞬即逝，其气息描述，与古籍中记载的补天玉髓极其相似。”金镶玉的声音带着一种挖掘隐秘的笃定，“真假难辨，风险极大。玄冰海眼那地方，本身就是绝地，空间混乱，寒煞蚀骨，圣境之下进去九死一生。但这是目前唯一有点靠谱的线索。要不要去撞这个运气，看你。”
补天玉髓！萧遥心中微动。欺天石核心那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痕，所需的几样核心材料里，此物最为关键，也最难寻觅。金镶玉这条线索，无异于黑暗中的一丝微光。玄冰海眼……他默默记下这个名字，极北苦寒之地的绝境，倒也符合补天玉髓这等逆天奇物的诞生环境。
金镶玉竖起第二根手指，脸色骤然沉凝下来，书房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冻结：“第二，你那些老对头，弑遥联盟剩下的残渣余孽，没死心。”她眼中闪烁着冰冷的算计光芒，“他们知道自己成了过街老鼠，正面硬撼你就是找死。所以，他们找到了‘影阁’。”
“影阁？”萧遥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这个名字，他听说过。一个古老、神秘、行事作风极度诡秘的杀手组织。不同于寻常拿钱办事的杀手，影阁更像一个信奉某种扭曲教义的黑暗宗门。他们接单的条件苛刻无比，目标必须足够“特殊”，足够“有挑战性”，报酬也往往不是单纯的灵石或宝物，而是某种更诡异、更难以理解的东西。他们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出手必是绝杀，且从不留活口。其存在本身，就是神洲阴影世界里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禁忌。
“没错，影阁。”金镶玉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揭露深渊的寒意，“中间人是我埋在弑遥联盟内部的一颗钉子传出的消息，绝对可靠。弑遥联盟残部拿出了他们压箱底的宝物——据说是半部上古魔道真解，以及一处上古战场遗留的‘煞魔血池’的坐标。这两样东西，对影阁那群疯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交易已经初步达成，影阁……已经接了你的单子。”
光幕上，金镶玉的眼神锐利如针，死死盯着萧遥：“影阁出手，不死不休。他们不在乎天道，不在乎因果，只在乎猎杀‘特殊猎物’带来的扭曲快感和完成契约的‘仪式’。萧遥，你的麻烦，才刚刚开始。被影阁盯上，意味着你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影子会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变成刺向你喉咙的刀。”
厢房里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金镶玉带来的两条消息，一条是渺茫的希望，一条是致命的毒蛇。补天玉髓的线索指向绝境，影阁的阴影则已悄然笼罩。
金镶玉似乎很满意自己话语带来的凝重效果，她微微前倾身体，那张明艳的脸庞在光幕中放大，带着商贾特有的、混合着风险与机遇的精明：“消息给你了，风险也告诉你了。现在，该谈谈我的‘利息’了。”
她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嘴角勾起一抹属于商界女帝的、掌控一切的弧度：“我金镶玉从不做亏本买卖。这次为了你，损失惨重，这条情报线也暴露了，后续追查和重建都要投入海量资源。我提供给你的，不仅仅是这两条消息，后续关于影阁动向、弑遥联盟残余隐匿点、甚至……其他修复你那宝贝石头所需材料的线索，我都可以持续提供。”
她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分量沉淀下去，目光灼灼：“我的条件很简单：未来，我需要你出手一次。时间、地点、目标，由我指定。形式不限——杀人、夺宝、平事、甚至只是站台撑场面，都有可能。唯一的前提是，不违背你萧遥的‘原则’。”
“如何？”金镶玉身体前倾，双手交叠置于书案上，那姿态充满了无形的压迫感，仿佛隔着光幕都能感受到她目光的重量，“这笔‘生意’，做不做？萧大掌柜？”
“不违背原则？”萧遥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他放下手中的粗陶碗，碗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他抬眼，目光穿透光幕，与金镶玉那充满算计和期待的视线对上，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微小的、带着点玩味的弧度。
“呵。”一声轻笑在寂静的厢房里响起。
“行啊。”萧遥身体向后，也靠在了椅背上，姿态甚至比光幕里的金镶玉还要放松几分，仿佛刚才谈论的不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影阁追杀，而是一笔街头巷尾的柴米油盐。“金老板大气，连售后都包了。”
他手指随意地在那悬浮的光幕边缘虚划了一下，像是在拨弄无形的算盘珠子：“这买卖，听着还不赖。”
萧遥顿了顿，迎着金镶玉骤然亮起的目光，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带着点无赖般的随意：
“记账。”
“至于利息……”他拖长了尾音，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按老规矩。”
光幕那头，金镶玉脸上那掌控一切的精明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丝错愕，紧接着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恼怒，清晰地浮现在她明艳的脸上。显然，“按老规矩”这四个字，勾起了她某些极不愉快的、被眼前这个祸害狠狠算计过的回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骂人。
然而，没等她发出任何声音。
“噗！”
一声轻响，如同气泡破裂。
桌面上悬浮的光幕，连同那块深沉的墨绿色玉简本身，毫无征兆地化作一缕极淡、极细的青烟。那青烟袅袅升起，在昏黄的油灯光晕中扭曲了一瞬，仿佛还残留着金镶玉那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影像轮廓，随即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再无半点痕迹留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外，夜枭凄厉的啼鸣划破山谷的死寂，夜风卷过，吹得窗纸哗啦作响。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将萧遥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拉长、扭曲，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坐在昏暗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碗冰凉的边缘，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眼底深处，是比夜色更沉、更冷的幽光。
影阁……玄冰海眼……
新的风暴，已在无声处酝酿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