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在午时离开东天门。刘光才最后一个走。他站在关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关门上的“东天门”三个字,在正午的阳光下依然遒劲。这座关,从战国时赵国修建,历经秦汉、北魏、唐、明,多少次挡住了北方的铁骑。今天,却要主动让给洋人。
他忽然跪下,对着关门磕了三个头。
不为朝廷,不为皇上。
为这千百年来守关而死的英灵。
然后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西去。
身后,东天门寂静如墓。
四月二十三,德法联军一万五千人越过井陉。
瓦德西元帅亲自督战。这个六十八岁的德国陆军元帅骑在马上,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娘子关的地形,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
“清国人果然守信。”他对身边的法国将军弗里蒙特说,“东天门空无一人,所有工事完好无损。看来,他们是真心想和谈。”
弗里蒙特有些不安:“元帅阁下,我们答应过不过井陉……”
“那是外交辞令。”瓦德西放下望远镜,“军事上,占领山西门户对我们有利。何况,”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清军已经退守娘子关,我们现在进攻的是山西,不是直隶。这不算违背承诺。”
法军指挥官欧贝上尉策马过来,脸上带着复仇的快意:“元帅阁下,请允许我部担任先锋。东天门的耻辱,我要在娘子关洗刷。”
“准。”瓦德西点头,“但记住,速战速决。英国人和俄国人已经对我们的行动表示不满,日本人更是直接拒绝参与。”
联军开始推进。
最先进入东天门的德军斥候惊讶地发现,关城完好,粮仓里甚至还有没烧完的米粮。他们轻松地穿过这道天险,向二十里外的娘子关进发。
但他们不知道,刘光才在撤离前,下了两道命令:
第一,所有地雷不启——因为启雷需要时间,可能被洋人发现。
第二,在关内埋设诡雷——灶台下,水井边,床铺下。
下午未时,第一声爆炸响起。
是一个德军士兵想生火做饭,搬动了灶台上的铁锅。锅下的诡雷炸了,三个士兵当场身亡,五人重伤。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水井边的踏雷,门后的拉雷,甚至马槽下的炸药。东天门瞬间变成死亡陷阱。
欧贝上尉气得暴跳如雷:“卑鄙!清国人太卑鄙了!”
但更残酷的还在后面。
娘子关前有一片宽约两里的缓坡,是进攻的必经之路。联军排开阵型,火炮先行轰击。德制的克虏伯山炮发出怒吼,炮弹砸在娘子关的城墙上,砖石飞溅。
轰击持续了半个时辰。关墙上似乎没有还击。
“清国人吓破胆了!”欧贝兴奋地挥刀,“冲锋!”
法军三个营,德军两个营,共三千人开始冲锋。步兵在前,骑兵在两翼,像潮水般涌向关墙。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
关墙上依然寂静。
五十步!
突然,关墙上竖起无数旗帜。不是清军的龙旗,是白布,上面用朱砂画着狰狞的鬼脸。
然后,第一颗地雷炸了。
不是一颗,是一片。
刘光才在这片缓坡下,埋了整整八百颗地雷。踏发雷、拉发雷、连环雷,有的埋在地下三尺,有的藏在碎石堆里,还有的挂在低矮的树杈上——专炸骑兵。
爆炸声连绵不绝,像除夕夜的爆竹,但每一声都带走人命。法军冲锋的队形瞬间被撕碎,士兵被炸上半空,残肢断臂如雨点般落下。战马受惊,四处乱窜,又踩响更多地雷。
“撤退!撤退!”欧贝嘶声大喊。
但撤退的路上也有雷。
刘光才的计算很精准:他料定洋人会从东天门来,会在关前集结,会沿着大路冲锋。所以,他把地雷埋成了三道死亡带:冲锋带,集结带,撤退带。
短短一刻钟,缓坡上已是一片修罗场。硝烟弥漫,惨叫不绝,鲜血染红了初春的泥土。受伤的士兵在血泊中爬行,爬着爬着,又触到一颗雷。
关墙上,刘光才放下单筒望远镜。
“放箭。”他说。
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拉开强弓,箭矢如蝗虫般飞向混乱的敌阵。箭头上裹着浸了火油的棉布,射中即燃。本就混乱的联军更加溃不成军。
接着是土炮。
那门“威远将军”发出沉闷的怒吼,铁砂和碎瓷片呈扇形喷射,像一把巨大的扫帚,将三十步内的敌人扫倒一片。
炮声惊醒了瓦德西。老元帅在望远镜里看到自己的精锐像麦子般倒下,手开始发抖。
“撤……撤回东天门!”他终于下令。
但撤回东天门的路上,还有刘光才留下的“礼物”。
那些没启的地雷,现在由藏在山崖上的敢死队手动引爆。他们用长长的竹竿挑着药捻,看到大队敌军经过,就点燃引线。
轰!轰!轰!
峡谷成了坟场。
战斗在酉时结束。
残阳如血,照在东天门的废墟上——现在它真是废墟了,连环爆炸引燃了关内的房屋,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清点伤亡的报告在第二天送到瓦德西手中。老元帅看完,久久不语。
德军阵亡四百二十七人,重伤五百零九人。
法军阵亡三百八十八人,重伤六百一十三人。
加上之前在诡雷中死伤的,联军此役损失超过一千八百人。
而清军的伤亡,据后来逃回的斥候说,不足百人。
“一千八百人……”瓦德西喃喃重复这个数字。他突然想起去年刚来中国时,德皇威廉二世在港口送行时说的话:“要让中国人永远记住,挑战德国是什么下场。”
现在,是谁让谁记住了?
“元帅阁下,”副官小心翼翼地问,“是否继续进攻?”
瓦德西看向窗外。东天门的火还没灭,黑烟直冲云霄,像无数阵亡者的魂灵在升天。
“不打了。”他最终说,“英国人已经发来照会,俄国人也表示不满。再打下去……我们在欧洲的麻烦会更多。”
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一件事:中国人或许在正面战场上打不过联军的枪炮,但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在他们熟悉的山川之间,他们有一万种方法让你付出代价。
两天后,联军撤回井陉以东。
又过了十天,刘光才收到朝廷的嘉奖谕旨——不是表彰他杀敌,而是表彰他“顾全大局,顺利撤防”。
随谕旨来的,还有一道调令:调任湖南镇筸镇总兵,即刻赴任。
明升暗降。娘子关大捷,成了朝廷不敢宣扬的功绩。
离开山西前,刘光才又去了一趟东天门。关城已毁,但关门还在。他站在门下,忽然听见风声里夹杂着呜咽——不知是风声,还是那些死在此地的魂灵的哭声。
他解下佩刀,那把给了小兵后新配的普通腰刀,插在关门前的土里。
刀柄朝西,刀尖向东。
然后上马,南下。
身后,太行山沉默如亘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