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沈星河照例起身推窗。
窗棂上的露水压得木框发沉,他伸手去擦,指尖却在玻璃前顿住——那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还在,小丫头用粉笔画的,\"沈叔叔,等你病好了,教我写'安'字呀\"。
墨迹被夜露晕开,像朵淡粉色的云,粘在玻璃上不肯走。
他咳了两声,扶着窗沿转身,忽然听见\"啪嗒\"一声。
低头看时,那件穿了十多年的旧棉袄正蜷在床脚,灰布面沾着地板的潮,前襟还挂着片没抖干净的药渣。
他弯腰去拾,动作比往日慢了三拍——昨夜后半夜咳得狠了,肋骨都跟着发颤,此刻直起腰时眼前浮起金星。
指尖触到布面的瞬间,他又顿住。
霉斑不知何时爬上了肩角,深一块浅一块,像被谁拿炭笔随意涂了几道。
内衬的汗渍发硬,贴着掌心凉丝丝的。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洪水退去那天,母亲蹲在屋檐下给他缝这件棉袄,针脚歪歪扭扭,说\"新棉花软和,能抵三年寒\"。
那时他嫌老土,现在倒觉得,这针脚比任何名牌都扎得深。
他没再穿上,只轻轻叠好,袖口对得整整齐齐。
叠到第三折时,一粒脱落的布扣\"骨碌\"滚到床头柜下,他盯着那粒扣看了会儿,终究没去捡。
搁在床头柜上时,棉絮从开线处钻出来,像团不愿离散的云。
他摸了摸,低笑一声:\"倒像在安置段旧对话,不用再应了。\"
窗外传来孩子们跑过的响动,新编的晨谣清亮得像溪水:\"晨雾散,日头暖,李婆家的杏儿红半瓣......\"他扶着墙走到窗边,看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蹦跳着追蝴蝶,竹板在手里甩得噼啪响——就是昨晚在玻璃上写字的那个。
院门\"吱呀\"一响,林夏提着竹篮进来。
蓝布衫沾着露水,竹篮里堆着晒干的艾草,泛着青黄的光。
她推开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棉袄角掀了掀。\"昨儿煮了枇杷叶茶。\"她把陶罐搁在八仙桌上,陶罐还温着,腾起的热气在桌面洇出个圆。
目光扫过床头的棉袄时,她眉头微蹙:\"这天气还潮,怎么不拿去晒?\"
沈星河倚着窗,指节抵着唇又咳了两声:\"晾出来......\"他顿了顿,\"反倒惹人问。\"林夏没接话,低头整理窗台上的花盆。
那盆荠菜是他种的,嫩苗顶破瓦盆往外钻,绿得扎眼。\"野东西,管它呢。\"他说。
林夏却从围裙兜里摸出个碎瓷片,蹲下去垫在盆底:\"野的才经活。\"转身时,她瞥见他正把棉袄往柜底塞,动作轻得像怕惊醒谁。
她没戳破,只把药茶倒进粗陶碗:\"趁热喝。\"茶气裹着枇杷的甜,漫过两人之间的空隙。
沈星河捧碗时,指节泛着青白,像浸在水里的瓷。
林夏忽然想起十年前的春夜,他蹲在灶前写炭报纸,火光把脸照得忽明忽暗,说\"我要让每句话都变成救命绳\"。
那时他的手被炭灰染黑,现在倒白得透明,可温度还是暖的,像块晒过太阳的玉。
\"我去菜园看看。\"林夏拎起竹篮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南瓜藤该搭架子了。\"沈星河应了声,目光却落在柜底那团灰布上——他不是怕死,是怕活着成了别人的负担。
就像这棉袄,穿久了是暖,搁着是念,可真晾在太阳底下,倒成了要被议论的\"老物件\"。
晌午时分,沈建国端着竹蒸笼进来。
米糕的甜香先飘了满屋,老人把蒸笼搁在桌上,揭开盖子:\"趁热吃,加了桂花。\"转身时瞥见柜边的扫帚,顺手抄起来:\"我把地扫扫。\"
扫帚扫到床脚时,\"咔\"地勾住了什么。
沈建国俯下身,从柜缝里拽出一角灰布——正是儿子那件老棉袄。\"怎么藏这儿?\"他嘟囔着抖了抖,霉味混着米香在空气里打旋,\"都发霉了还不扔!\"说着就要往门外走,却被沈星河拦住。
父子俩对视着。
沈建国的手还攥着棉袄,布面被他捏出几道褶子;沈星河的指尖抵着桌沿,指节发白。
老人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儿子攥着\"七月廿三有大洪\"的纸条往居委会跑,被雨淋得透湿还喊\"阿姨你听我\"。
那时他嫌儿子疯魔,现在倒觉得,这股子拗劲从来没变过,只是换了件衣裳。
\"你想让它烂在屋里?\"沈建国冷笑一声,可语气软了。
沈星河摇头,伸手抚过棉袄肩角的霉斑:\"我想让它......慢慢走。\"老人怔住,看儿子眼尾的细纹里浮着层雾,像极了当年洪水退去时,他蹲在泥里捡炭报纸的模样。
最终,他默默把棉袄搭回椅背,拍了拍布面:\"行,那就让它自己决定啥时候走。\"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院子,把椅背的棉袄照得透亮。
几个孩子抱着皮球跑过,小丫头踮脚指着喊:\"看!
沈叔叔的破棉袄!\"另一个孩子跟着笑:\"晒它干啥?
能穿吗?\"声音像麻雀啄着窗棂,扑棱棱飞远了。
棉袄在风里晃啊晃,布扣的位置空着,像张没合上的嘴。
傍晚时分,天说变就变。
乌云从西边涌过来,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
沈星河站在廊下,看棉袄被雨水浇得透湿,沉甸甸坠向泥地。
他想出去收,可刚跨出门槛,眼前就浮起黑星子,扶着门框缓了半天才站稳。
林夏撑着油纸伞路过院子,脚步顿了顿。
雨水顺着伞骨淌成线,她望着泥地里的棉袄,湿灰布贴在地上,像头累坏了的老兽。
手在伞柄上攥得发白,终究没上前——她知道,有些告别,得让风雨亲自完成。
夜深雨歇时,沈星河摸黑出了门。
月光像层薄霜,铺在湿地上。
棉袄伏在泥里,布面沾着草屑和泥点,肩角的霉斑被雨水泡得更重了。
他蹲下身,手指抚过肩线,那里还留着母亲最后一针的针脚,扎得深,摸起来像道小埂。
腰间的小刀硌着大腿,他解下来,割下一小块衣角。
布帛撕裂的声音很轻,像句没说完的话。
他把那角布收进怀里,余下的部分任其躺在泥水里——明日会有张婶捡去垫灶,王婆裹花根,慢慢融进巷里的烟火气。
回屋时,他扶着墙走,心跳快得像擂鼓。
经过厨房时,听见老周的木梆声从巷尾传来,\"啪嗒啪嗒\",其实是他敲着鞋底赶老鼠。
风裹着夜来香的甜涌进来,他摸了摸怀里的布角,低声呢喃:\"原来最深的痕迹,是从被人遗忘开始的。\"
檐铃忽然轻响,丁零当啷,像谁应了句\"知道了\"。
次日清晨,林夏提着药罐推开院门。
灶房的烟囱没冒烟,往常这时候,沈星河该在熬小米粥了。
她喊了两声\"星河\",没人应。
推开门时,见他倚在床头,面色白得像窗台上的荠菜花。
棉袄的碎角从他怀里露出来,沾着泥,却被攥得很牢。
\"昨夜又咳了?\"林夏摸他额头,烫得惊人。
沈星河笑,指了指窗外——泥地里的棉袄不见了,不知被谁捡走了。\"它走了。\"他说,声音轻得像片云。
窗台上的荠菜苗又窜高了,嫩得好像吹口气就能折。
可他知道,二十年前洪水退去时,第一株冒头的草也是这样,后来长成了整片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