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苑。
谢云娘听着心腹管家,将整件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汇报完毕,手中端着的茶杯,悬在半空中,久久没有放下。
她的眼中,满是惊叹,甚至,还有一丝……自愧不如。
她发现,林月颜处理问题的方式,与自己,截然不同。
若是换做自己,面对吴家布行的挑衅,她会毫不犹豫地动用雷霆手段,调动所有的资源,以本伤人,以势压人,将对方打得一败涂地,永世不得翻身。这是她的风格,简单,直接,有效。
但是,那样做的结果,虽然也能解决问题,却必然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甚至可能引来户部方面的反扑。
而林月颜,却像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
她没有动用任何强硬的手段,只是用她的智慧和善良,四两拨千斤,便将一场足以毁掉两家百年老店的危机,消弭于无形。
不仅如此,她还将一件坏事,变成了一件好事。
千丝引名声大噪,孙氏织坊感恩戴德,彻底倒向了谢家阵营。而那个始作俑者吴家,却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了一肚子的火,却无处发泄,反而成了整个金陵商界的笑柄。
“好……好一个‘惜福云锦’……”谢云娘喃喃自语,终于将茶杯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起身,走到林月颜的身边,拉起她的手,笑着说道:“妹妹,你这一手‘惜福云锦’,可比姐姐我派十个账房先生,一百个打手都管用。”
她看着林月颜,眼中满是欣赏和信任。
“这家‘千丝引’,以后,就全权交给你了。姐姐我,也该学学你这‘以柔克刚’的本事了。”
林月颜看着谢云娘眼中那份真诚的信任和期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夫君,你看,月颜没有让你失望。』
……
林月颜巧解绸缎庄危机的数日后,金陵城终于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势初时不大,细碎如盐,自铅灰色的天幕上悄然洒落,带着一股浸润骨髓的阴冷。雪花落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很快便融化成一滩湿痕,但落在屋檐瓦当、庭院枯枝上,却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惹人怜爱的白。
鹿鸣苑,顶楼观云阁。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往日里谢云娘与林月颜品茗赏花、闲话家常的雅致阁楼,此刻却门户紧闭,气氛肃杀。厚重的绒布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所有窗户,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阁内,数十盏牛油大烛与精美的琉璃宫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凝重得几乎要凝结成水的氛围。
阁楼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已被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的巨幅舆图——《巴郡山川地理详图》。这幅舆图,显然不是市面上流传的普通货色,而是谢家耗费巨资,由最顶尖的斥候与画师,历时数年,深入巴郡腹地,实地勘测绘制而成。其上,山川河流的走向、城池关隘的位置、官道小径的分布,乃至一些隐秘的山谷隘口,都标注得无比清晰。更令人心惊的是,图上有数种不同颜色的朱砂标记:红色的圆点代表着已知的矿藏(铜、铁、盐井),蓝色的线条勾勒着主要的商路与水路,黑色的叉则标注着匪患猖獗之地,而一些不起眼的小镇旁,还用蝇头小楷写着当地官员或豪强的名字、性情、喜好以及派系归属。
这已不仅仅是一幅地图,而是一个庞大帝国在西南一隅的命脉图谱。
舆图前,肃立着十数人。他们年龄不一,衣着各异,但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久经商海沉浮、或执掌一方权柄的沉稳气度。他们是谢家真正的核心脊梁,掌控着盐业、布匹、茶马、矿产、漕运、钱庄、情报等各个命脉的顶级大掌柜与幕僚心腹。平日里,他们散布在大乾各地,甚至远及西域、南洋,为谢家这艘商业巨舰保驾护航。此刻,他们被谢云娘以最紧急的家族令,从四面八方召回金陵。
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目光紧紧追随着主位上那个身着素色锦袍、未戴任何首饰,却依旧光彩照人的女子——谢云娘。
谢云娘端坐在舆图前唯一的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她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让这些平日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们,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林月颜能解一店之困,我谢云娘,便要解陈锋西南之围!』
『扬州之辱,绝不能再现!』
『黄焱……你既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我谢云娘,便要让你看看,何谓真正的商道之力!』
她深吸一口气,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阁楼内响起,如同珠玉落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深夜急召,所为何事,想必心中已有猜测。扬州之事,已让我谢家明白,富可敌国,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不过是一块随时可被宰割的肥肉。若无根基,再多的财富,也只是镜花水月。\"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今日召集诸位,不为其他。我谢家,要入局西南!目标,只有一个——\"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伸出纤纤玉指,精准地点在了舆图中心,那个被重重山峦环绕的\"巴郡\"之上。
“在一年之内,不计任何成本,将我谢家的商业触角,全面渗透到巴蜀地区!为我们最优秀的合作这陈大人,在官府之外,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后勤、情报支援系统!”
\"不计成本\"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他们知道主母魄力非凡,却也没想到,竟会如此决绝!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谢云娘仿佛看穿了众人的心思,她转过身,目光如炬,“你们或许觉得,这不可能。巴蜀之地,山川险阻,民风彪悍,豪强林立,官府无能。自古以来,便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们谢家虽在江南根深蒂固,但想要将手伸到那么远的地方,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我需要知道,那里的天,究竟有多高?那里的地,究竟有多厚?那里的水,究竟有多深!”
“王掌柜!”
“属下在!”盐业总掌柜王斌,一个激灵,连忙站起身。
“你先说。盐,是民生之本,也是巴蜀最大的利源。我们在那里,能分到一杯羹吗?”
王斌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快步走到舆图前,指着图上巴郡东部,一片用红色朱砂重重圈起来的区域,声音沉重地汇报:
“回主母。巴蜀不产海盐,所用皆为井盐。整个巴郡,大小盐井三十余处,官府虽设盐官,但产量有限,形同虚设。真正掌控巴郡盐脉的,是地方豪族。”
他的手指,最终点在了“永安县”三个字的上方,“其中,尤以盘踞在巴郡东部的冉氏,势力最为根深蒂固。此獠家族以贩卖私盐起家,据传为古巴人廪君后裔,族人悍勇,极度排外。他们掌控着大宁河盐场近半数的产量,尤其是永安县附近那几口品质最佳的盐井,几乎全在其控制之下。”
“冉家不仅有盐,更有私兵。他们称之为‘土兵’,皆是山中悍勇的部族青壮,人数不下千人,兵甲器械,皆是自备。在地方上,他们形同割据,时附时叛,便是巴郡太守,也奈何他们不得。”
“更重要的是,”王斌的脸色愈发难看,“永安县的现任县丞王普,便是冉家的女婿。有这层关系在,冉家在永安县的私盐生意,更是畅通无阻,一手遮天。”
“三年前,我们曾试图从荆州运送一批官盐进入巴郡,试图打开销路。结果,船队刚过鱼复,便被一伙水匪凿穿了船底,货物尽沉江底,十名护卫,无一生还。事后我们查明,那伙水匪,就是冉家豢养的私兵。”
“可以说,在永安,冉家的意志,便是官府的意志。我们谢家的商队,若是想从水路运盐进入巴郡,必经鱼复(夔门),那里虽是官家关隘,但守将与冉家,亦有勾结。我们的船,恐怕连夔门都进不去,就会被以各种名义,扣下,甚至击沉!”
王斌的一番话,让阁楼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所有人都没想到,巴蜀的局势,竟已糜烂至此!一个地方豪族,竟能公然操控官府,残害朝廷命官,简直是无法无天!
谢云娘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握着白玉长杆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马掌柜,”她没有评论王斌的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人。
“属下在!”负责茶马古道的马三保,立刻出列。
“水路难行,那陆路呢?”
马三保走到舆图前,神情同样凝重。他指着图上那几条蜿蜒曲折的红色细线,说道:“主母,巴蜀之地,道路艰险。目前通往外界的陆路,主要有三条。其一,是自汉中越米仓山,入巴州,抵巴郡的米仓道。此路虽比金牛道近,但最为崎岖难行,许多地方,车马难通,只能靠人力背负。”
“其二,是自涪陵北上,经垫江、梁平,入荔枝道,再转子午道,可抵故都长安。其三,便是自巴郡南下,经黔州、播州,通往南诏、大理的西南夷道。”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但如今,这三条路,都已不太平。米仓道与荔枝道,沿途关卡林立,税吏贪婪如狼,过往商旅,非被扒下一层皮不可。我们曾派出一支商队,试图打通米仓道,结果在半路上,被一伙自称‘青衣楼’的山匪洗劫一空,货物尽失,人也折损了十几个。事后我们查明,那伙山匪的背后,就有当地官府的影子。”
“而西南夷道,则多被本地土司大族所控制。如在涪陵、长寿一带影响力巨大的向氏,家主向魁,便不是易于之辈。他们虽不像冉家那般直接与我们汉人争利,但其麾下的土兵,亦是地方一霸,掌控着山中的木材、药材等资源。外来商队若无他们的引荐,寸步难行。永安县以西山区的罗家,家主罗长山,早年是马匪出身,后来被招安,此人虽讲几分江湖义气,但更是唯利是图。想从他的地盘上过,不留下三成以上的利润,绝无可能。”
水路不通,陆路难行。
这巴蜀,简直就是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阁楼内的气氛,愈发压抑。一些掌柜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畏难之色。
“石掌柜。”谢云娘的声音,依旧平静。
\"主母,诸位同僚。\"石林走到舆图前,指着几处用红色特殊标记的、位于深山之中的位置,\"根据我们这些年暗中勘探,以及收买当地猎户、矿工所得的情报,巴郡腹地,尤其是大巴山、岷山深处,蕴藏着几处尚未被朝廷完全掌控的铜矿、铁矿!储量惊人!\"
此言一出,众人精神又是一振!
铜,可铸钱!铁,可锻兵!
若能掌握在手中,其价值,无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