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们这样的人里,第一个能修炼的……努力活久一点,将来,总有人还记得我们……”
这句话如一记重锤,重重敲在白拂雪的心房上,他湛蓝得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这也太沉重了!
白拂雪看到王公公浓墨般的眼睛,满是认真的神色。
总觉得透过他的眼睛,背后隐藏了许多人,就仿佛那些人是借了王公公的口,说出了这句话。
这让白拂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拒绝的半字。
最终只好点头应道:“好,我尽量。”
王公公见他答应,顿时笑起来,并肩往前走,拍了拍白拂雪的肩膀,似是感叹地道:“我们男人终归跟女人不一样,虽然在皇上们眼里,能大差不差的一样使吧。但时间久了,会落下病根,像咱们这样的人,很多都活不到老。你能修炼,也许可以活得久一点。”
白拂雪安静得听着,僻静的小石子甬道被两旁密密麻麻的竹子,映得满目青碧,小路幽静。
于是白拂雪想了想,向王公公小声打听道:“王公公,你有吃过宫中特制一种红色小药丸吗?”
王公公转动着手中的顿了顿,眯起眼道:“红津丸吗?皇上给你用过?那还挺疼你的。”突然意识到什么,惊异地看向白拂雪,问道:“等等,你说吃?”
王公公见白拂雪点头,额头青筋一跳,牙酸地道:“那玩意不是吃的,是用水化开,涂在体内,拿来助兴的。你怎么能吃呢?”
白拂雪脸色微微一红,小声道:“我知道,但……皇上有时候非要我再吃一颗。”
王公公闻言,瞪大了眼睛,黑墨似的瞳孔剧烈颤了颤,半晌才道:“皇上跟你平时玩这么大的吗?”
他简直不敢想象,那玩意效果一旦起来,光是涂在身上就已经那样了。
整颗吃进肚子里,得死人的吧?
这就是可以修炼的人吗?身体素质这么好的?这都没被玩死?
王公公看白拂雪的眼神颇有些敬佩,他向白拂雪介绍道:“我也是听先帝说的,红津丸是由很多珍稀药材做的,不太好配,工序复杂。先帝说,用了药后,使起来就跟女人差不多,感觉比平时更爽快些。但正因为难得,所以不是特别喜欢的宠儿,历代皇帝不舍得给的。”
这个信息,白拂雪倒真不知道,心里明了,怪不得皇帝最近老哄着他又吃又用那个药,原来他是为了让自己更舒服?
只不过白拂雪一直对那个药比较忌讳,一般都不愿意,他总觉得那东西就算不是毒,但从能让他断片儿来看,多少跟毒沾点儿边。
说到此处,王公公深深看了白拂雪一眼,叹息道:“先帝时,我运气没你那么好,不那么得宠,红津丸统共只用过两三回,更没吃过。但用了后,第二日起来干活,比不用药时轻松得多,许是没流血的缘故吧,所以没那么疼。可惜那药很珍贵难得呢,不是回回都有的。”
王公公这话说得,莫名让白拂雪升腾起一种同是打工人的革命友谊。
一想到自己平时的日程,寅时需要帮狗皇帝批奏折,说是批奏折,但其实就是罚抄。
大乾虽有科举制度,但能读书识字的都是有钱人家,或者世家出生。
穷苦人家就算有钱认字,也考不起科举。
考上了,也不一定能当官;
能当官,最好的,也就是分配到穷乡僻壤当个小县官,一辈子就到头了。
大官们基本被世家子弟们分了,平日也就上个请安或拍马屁的奏折。
怪不得皇帝丢给他,不愿意自己写。
白拂雪就亲眼见过,同一个官,每次送来的奏折上字迹都不同,肯定都是找幕僚们代写的。
卯时,等皇帝在宣政殿前殿上朝,或在后殿和丞相与六部大臣开会,白拂雪在门前站军姿。
当然上朝和开会基本都是拍马屁,毕竟——
我大乾天下无敌!
千余年来,得天庇佑,有长安仙君与禁灵剑相护,风调雨顺,万世太平!
哪里有灾?哪里有饥民?哪里有盗匪?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此人妖言惑众,信口雌黄,必是敌国混进来的奸细,皇上,臣建议立即将此人推至菜市口斩立决,以儆效尤!
所以,朝会基本一个时辰就能结束。
辰时到巳时,狗皇帝要么看话本子,要么把玩古董,要么赏画,要么画画,要么写诗。
白拂雪在柱子边站军姿,偶尔需要适时捧哏,夸一句‘皇上圣明’。
午时,陪狗皇帝吃午饭;
狗皇帝睡完午觉,之后下午的行程就比较丰富。
有时候去西苑听曲看戏,自己在后面站军姿;
有时候去御花园当街溜子,逛累了就找个亭子喝茶,自己在后面站军姿;
偶尔狗皇帝心情好,会叫自己过去坐一下,当然白拂雪是宁愿在后面罚站的,毕竟坐着坐着,狗皇帝手脚就开始不老实了;
有时候是去马球场和王公贵族子弟们打马球,或是射箭,或是投壶,而自己在场边站军姿。
酉时,要么皇帝是去后宫找姑娘们吃饭、睡觉,有时候可能心情好,或者是他比较喜欢的姑娘,就会留在姑娘屋里一觉睡到大天亮。
自己只需要在外面站岗吹冷风,趁机打卡今日份的忘情诀运转一周天日常。
如果皇帝不喜欢,或者心情不好,自己还得帮他解决。
要么皇帝不去后宫,就在寝宫里吃饭、睡觉,就需要自己陪狗皇帝吃饭、睡觉。
睡觉分为两种睡法,一种就是正儿八经的睡觉,皇帝睡里间的龙床,白拂雪睡外面的木榻。
至于不正经的,虽然白拂雪不喜欢,但好处是,如果狗皇帝心情好,就可以蹭狗皇帝的床睡。
不管怎么睡,除非狗皇帝偶尔发疯,会折腾他到天亮。
否则白拂雪丑时就得起,起来时必须不发出半点声音,不能弄醒狗皇帝,然后到院子里继续不发出声音的练剑。
在之后,把自己收拾干净,趁机吃两口昨晚偷藏的,晚饭时剩下的点心,垫吧垫吧肚子,迎接狗皇帝起床;
又是新的一天,然后继续重复以上的行动。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雨无阻。
是不是觉得哪里有什么问题?
没有错,自己一天只有两顿饭,还都是狗皇帝吃剩下的!
根本吃不饱!
就连趁机喝口水,上个茅房,都需要偷摸着,用最快速度解决!
玛德!
狗皇帝真不是人呀!
资本家听了都要羡慕到流泪!
封建皇帝们真好吧,可以用一个人同时打几份工,不给饱饭,不给床睡,管你再疼再累,天不亮就得老老实实爬起来干活!还不许发出声音,打扰到皇帝睡觉!
白拂雪赶忙安慰王公公,道:“我也不是回回都有的。嗯……就今年春狩的时候开始用的,因为第二天得跟皇上去狩猎,他怕我没法骑马射箭。”
王公公闻言,乍然惊愕道:“这就是可以修炼的人吗?你居然还能骑马射箭?当初先帝那会儿,我光站着,两腿都在打颤,随时有种下一刻就晕了的感觉。”
“……。”白拂雪沉默片晌,继续安慰道:“我也一样……”
“不!我们不一样!”王公公愤然打断他,轰然有一种革命友谊如裂帛破裂之音,“就算用了药,我觉得我也不能去骑马射箭!”
“王公公居然会骑马射箭?”白拂雪看他一副文弱的模样,没想到居然深藏不露。
“……”
哦,我会吗?我不会。
那没事了。
王公公冷静下来,又开启对白拂雪的同情模式。
果然像先帝说得,今上更像他皇爷爷,城府极深,喜怒无常!
好歹先帝没有让他把红津丸吃进肚子里去,没有让他侍奉之后,还要去骑马射箭。
死之前,还把他安排到太后身边,没有送他去殉葬。
卧槽!
这么想来,先帝对我可真好吧!
王公公想罢,有点好奇,问道:“那你吃了红津丸下去,有什么感觉?”
白拂雪摇摇头,道:“吃了药,我就不记事了,只记得很难受。”
王公公转着念珠,同情地瞥了一眼,心道那本来就不是拿来吃的,能不难受吗?
王公公狐疑地看向白拂雪,再看他那张漂亮的脸蛋,顿时了然般地问道:“今上经常喂你吃红津丸吗?”
白拂雪摆摆手,解释道:“也不算经常吧,我总觉得那药有点问题,能不吃就不吃。有时候,实在看皇上生气了,我才吃一颗。”
王公公点头道:“那还成。今上小时候就这样,一旦生气,下手是没轻重的,在你之前,我听说经常有人半夜就给拉去城外埋了。你偶尔吃一颗应当问题不大,用了药总归没那么疼,第二日起来干活,总要轻松些。”
他转着手中的一串念珠,想了想,道:“我从前听宫里一个老太监提起,以前穆宗时期有一个宠儿,穆宗很喜欢,天天都喂他药吃,说是吃了那药后也能跟女人似的。但据说那人渐渐就疯了,没多久就死了,死相很难看。当然了,穆宗距咱们已百多年,这事真假无考,而且穆宗喂他吃的是不是红津丸,咱也不知道!总归,是药三分毒,皇上心情好时,你乖一点,哄着点儿,能少吃那玩意,尽量少吃吧。”
白拂雪觉得王公公其实知道一些药丸的内幕,但不好完全说出来。
听王公公的描述,虽然他说穆宗时期,有人吃药先疯后死这事,真假难辨,但依然劝他少吃。
白拂雪隐隐觉得自己将来如果有机会,必须得把这些红津丸全部销毁,不然一旦流传出去,肯定会引发大乱的感觉。
翌日,鸡鸣时分。
天光未明,空中乌云浓厚,无星无月。
徐供奉是个瘦高的老者,一身灰袍,两手揣在袖中,站在慈恩寺门口没进门,微微仰头望着远方。
白拂雪之前在皇宫见过一次,因此跨出门槛后,赶忙拱手道:“徐供奉好。”
徐供奉“嗯”了一声,连一个眼神都没给白拂雪,他不明白皇帝非让他把这个男宠带去锦州干嘛?
虽然皇帝神神秘秘地说白拂雪有一种可以配合他破阵的宝物,但徐供奉觉得多少没有必要。
虽说这男宠可以修炼,但不过才练气二层,一只刚入门的小菜鸡而已。
在他们金丹期面前,怕是仅仅战斗的余波就能把他震死。
白拂雪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见他没有动静,提醒道:“徐供奉,可以走了吗?”
徐供奉瞥了他一眼,依旧仰头望天,淡淡吐出两个字,“等人。”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人急急忙忙地道:“来啦来啦,不好意思,咱去同太后娘娘道个了别,来迟了,抱歉抱歉。”
白拂雪听着声音耳熟,转头看去,却见是换了身白色长袍的王公公,若是手上再拿把折扇,倒有几分文弱的中年书生模样。
见王公公肩上挎着一个青布大包袱,诧异道:“王公公,不会你也去吧。”
白拂雪看他瘦弱的身形,也不像是个能修炼的模样。
王公公撇了撇嘴,提了提肩上的包袱带子,道:“咱不去,你们又不姓王,怎么进王府祠堂?”
白拂雪一愣,越发诧异道:“王公公你是王家人?你为什么要进宫当公公?”
还做了先帝发泄用的工具?
后一句白拂雪自然没说出来。
王公公却是不以为然,丝毫不避讳,直言道:“这有什么?咱是王家旁支的旁支了,也就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再加上咱爹娘死得早,咱没钱吃饭,听人家说进宫当太监管饭吃,还发月钱,将来岁数大了,放出去还能在小地方上买个十来亩地,雇个丫头伺候咱日常起居,这多好?咱就自己把自己阉了,报名进了宫。”
白拂雪一听王公公还是自己把自己阉了,看不出竟是如此狠人,登时肃然起敬!
“行了,别叙旧了。”徐供奉收回远眺的视线,自袖中摸出四张黄色的符纸,分别递给白拂雪和王公公,介绍道:“此乃千里符,顾名思义,分别将一张符纸,贴在一条腿上,便可日行千里。明日,咱们便可到达锦州,别耽误了时辰。走吧。”
说完,徐供奉将符纸分给了白拂雪与王公公,自己又从袖中摸出两张同样的符纸,贴在自己的腿上,转过身便快速消失,没了身影。
白拂雪与王公公对视一眼,也赶紧依葫芦画瓢地分别往自己腿上贴上千里符。
紧紧一个跨步,顿时烈烈大风扑面而来,而两旁景物模糊着在飞快地倒退。
王公公不是修行人士,被大风扇得两张脸肿痛不已,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但一想到王家本家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从不需要为吃饭发愁!
而自己呢?
那年天灾地震后,死伤无数,粮价暴涨,又逢大疫,爹娘活活病死,本家却无动于衷,粮食、药材颗粒不可下放,还嫌他们交得赋税不够多,将他们打了一顿!
逼得才九岁的他只得将妹妹卖了,也只得将自己阉了自己,只为了去宫里混口饭吃!
想到自己从小吃得那些苦,想到自己被分配去了皇帝那华丽精美的寝宫,本以为自己苦尽甘来,有好日子过了。
两鬓已白的皇帝歪在榻上,放下书揉了揉眼睛,睁开眼对那个正倒茶的小太监问道:“你是新来的?”
小太监立马跪伏在地,恭敬地道:“回皇上,是,奴婢是内务府刚调来。”
“抬起头来。”
小太监老老实实地抬起头,仰着一张白净的小脸望去,见老皇帝笑了笑,声音慈和地问道:“叫什么名字?”
“奴婢王德彪。”见皇帝皱起眉,小太监立即机灵地磕头道:“奴婢该死,贱名污了圣耳,恳求皇上赐名。”
皇帝笑容重新浮现,招招手对小太监道:“过来。”
因为皇帝没叫他起身,小太监只能跪着用膝盖一步步,从地上爬过去,皇帝伸出一只已有几分发皱的黄色皮肤,上面能清楚得看见两条青筋,捏住小太监的下巴,却是问道:“几岁啦?”
小太监被迫仰起头望着榻上的老皇帝,小心翼翼地回道:“奴婢,今岁,应当十四了。”
皇帝满意地笑起来,用手指滑过小太监的脸颊,笑道:“你既然负责茶点,以后就叫香茗好了。”
小太监王香茗急忙恭敬地磕了个头,“是,奴婢谢皇上赐名。”
皇帝给身边的大太监使了个眼色,轻声道:“带下去,教教他以后的规矩。”
那时候,王香茗很慌张,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处,惹怒了皇帝,被大太监带下去时满心忐忑。
入夜。
宫车行至甬道,皇帝忽然暴怒地喝了一声,“停车!”
跟随在车下的众人纷纷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忽而听车上的皇帝问道:“香茗在吗?”
王香茗吓了一跳,立即弓着腰,退开一步,离开了队列,对着车跪下磕头道:“奴婢在。”
“到车上来!”
王香茗一愣,片霎后似想起什么,一张小脸登时煞白。
“到车上来!还要朕说第三遍吗?”
面对帝王的暴怒,王香茗被吓得一个激灵,赶忙连滚带爬的上了车,车内不知为何,漆黑无光,难以视物,只能看见皇帝一双精亮的眼睛,盛着无边怒意。
王香茗被吓得浑身直打颤,突然被皇帝狠狠捏住了下巴,听他阴恻恻地道:“你是学过规矩的吧?该怎么伺候?”
王香茗紧张的咽了咽口水,闭上了眼睛……
“皇上,寝宫到了。”
老太监的声音在外响起,王香茗率先颤抖着趴下车,浑身无力地倒在地上,也没有一个人挪动半步,上前扶他一把,他两眼昏花,忽而瞥见一抹朱红,急忙挣扎着调整了姿势,跪伏在地磕头,嗓音嘶哑而颤抖,艰难地断断续续道:“奴婢,谢……皇上赐恩。”
然而皇帝径直往前走去,带着无数宫女、太监一个个从他身边掠过,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眼神留给他。
王德彪脑海里浮现出曾经,于是死死咬牙,紧追着前方徐供奉的那个灰色身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