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立在云端,正站在观星楼主身旁,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一下。
若不是她冲清秋真君眨了眨眼,略微点头示意。
只怕连清秋真君都会心生怀疑,刚刚那个柔弱地依靠在自己身上,与他谈生意的女子是不是真的?
想及此,清秋真君眸子暗动,心下对颜如玉生出几分警惕。
忽听观星楼主开口问道:“清秋真君今日可还要入人间?”未等清秋真君答复,他似看穿了清秋真君心中所想,又道:“一年后的事,我不管。到时随尔等心意便可。但今日……不可。”
观星楼主的声音向来温润如春风,但此刻的语气满是坚决与不容置疑。
连清秋真君心中都不由生出几分惧意,但他自然不会表现出来。
说什么观星楼一脉单传,但其实修真界一直怀疑观星楼主数千年来,一直是同一个人!
何况即便清秋真君身为合道多年,依旧看不透他的修为。
若非看到他身旁的颜如玉,此刻亦是一脸惊讶地看向观星楼主,恐怕清秋真君还以为二人合谋。
但转念想,颜如玉并没有必要,而观星楼主擅观星推衍,有预测未来之能,他能知道,似乎不甚稀奇事。
但清秋真君终究心里没底,收敛起往日的睥睨桀骜的态度,若是让无双府的弟子见了必然惊讶。
他幽幽一叹,恢复了平日里恭敬有礼的态度,拱手作揖道:“晚辈方才心绪激动,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楼主见谅。既楼主今日不愿晚辈前往,那晚辈便先告辞。”
说罢,金光一闪,已于云端消失。
颜如玉在旁,亦瞬息间心思百转,面色复杂地看了眼神秘莫测的观星楼主,也朝他拱拱手,化作青烟,眨眼已不可见。
见他们都走了,观星楼主才冲身旁一朵白云,含笑道:“出来吧。”
白云徐徐散开,其中竟隐藏有点点星子,星子中包裹着一个形容枯瘦,身材却异常高大,鹰鼻鹞眼的老人。
那老人走出,颇贼眉鼠眼地半弯着腰,四处乱瞟,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们都走了?”
见观星楼主确定地点头。
老人登时直起腰。大起胆子,骂骂咧咧道:“玛德!合欢宗这小娘皮,居然都合道了?这不是引狼入室吗?大不了追影弓,老子给她就是!居然污蔑老子跟她一样,会去找外援,还找秃驴?呸!”
见楼主带着傀偶,转身脚踏白云,一步一步不徐不疾地踏云而行。
老人赶紧跟在他身后,拱手谢道:“多谢楼主帮晚辈遮掩行踪,不然对上两个合道……嘿嘿。”
“知道清秋合道,教主还来?”
老人闻言,瞪起满是血丝的眼,懊恼地拍起脑袋,叹道;“唉,这不都怪那孽徒?他居然隐藏修为混进了金阑府,若让清秋老鬼过去,宁某到时只怕给他收尸都做不到!”
众所周知,修真界背地里实际只有三大境界:
前辈、道友、蝼蚁。
看观星楼主能毫不费力,挥挥手居然在两大合道眼皮子底下,把宁无相藏起来不说,还带他现场围观了两大合道“谈生意”。
若非观星楼主后来主动点破,只怕两大合道还对此毫无所觉。
妈耶!
宁无相想想就觉得可怕。
这得是什么修为?
少说得大乘期吧?
宁无相算是知道为什么连六大宗门的掌门、太上长老等,在观星楼主面前都恭敬有加,且屡次强调观星楼乃名门正派之属!
瞧瞧观星楼主与合欢宗那小娘皮一起出现……这就算了,毕竟这合欢宗的小娘皮惯会勾男人!
看楼主也是个男的,在这方面,他老宁自问很懂!
太懂了!
在修真界,没有人比他老宁更懂!
先和合欢宗小娘皮一道出现,再随手把他这臭名昭着的天魔教教主救下的操作。
实在让宁无相自己看了都摇头,大呼看不懂。
想不出个所以然,宁无相偷偷瞥向观星楼主,大着胆子,问道:“前辈,此次为何帮晚辈?”
但听观星楼主笑了笑,向他道:“知不可为而为之,不论正邪,我都很佩服。教主你今日来此,是为了你那小徒弟方便逃命,又不为自己,更何况宁教主你眼下死兆星暗淡,我不过举手之劳。所谓福祸相依,说不得我还毁去教主一番机缘呢。”
宁无相嘴角抽搐,自然是不肯相信观星楼主的话。
他回忆起方才观星楼主说一年后,他不管清秋真君入不入凡间。
忽而悟到一年后有什么事呢?
哦,是凡间那小皇帝联系上他和合欢宗,准备灭了雪圣宗,据小皇帝自己告知,他手上也有仙器。
到时候三大仙器打一个,确实可以一试。
不然宁无相自然不愿冒这个险,哪怕这些年雪圣宗内乱,导致大不如前,但也不是他天魔教能得罪的。
宁无相心头惊讶,试探道:“莫非是……雪圣宗冒犯了前辈?”
观星楼主头颅微微转动些许,像是瞥了宁无相一眼,宁无相登时背上冒出细汗,紧张无比。
下一瞬,听到观星楼主的笑声与温润的语气依旧,方松了口气。
但观星楼主接下来的话,却又教连自诩邪魔外道,杀人如麻的宁无相都感到不寒而栗。
“没什么冒不冒犯,我偏安一隅,向来不是单凭己身喜怒哀乐行事之辈。只是云卷云舒,风云变幻,春夏秋冬四季轮转,但两千余年间,星轨年年岁岁只遵循固定轨迹运行,从无变化。我观星楼修观星推衍之道,你不觉得,这没有变化的世界太过无趣了吗?”
“只是……”观星楼主伸出手,伴随一串清脆的铃音,杳杳回荡在天穹之上。
他的手指于空中轻点,一丝他身前无辜飘过的白云在他的指尖湮灭——
“雪圣宗的寿数到了,天命如此,我便送它一程。”
天命么?
宁无相暗自瞥了眼观星楼主,与他身后那诡异的傀偶,心头一片寒凉地犹疑道:“这所谓的天命,究竟是上天的天命,还是……楼主你的?”
宁无相自诩化神真君,昔年意气风发接任天魔教教主之位,将七零八落几乎快灭门的天魔教从蝇营狗苟像只阴沟里的老鼠。
一手带至,今能在沙域中雄踞一方,与枯叶寺那群秃驴隐隐相抗衡的地步。
自认他宁某虽非英雄,好歹也算个枭雄了。
但在此刻,听着观星楼主的话,才后知后觉己身的渺小与无力,心中不禁满是悚然悲凉。
正在心头琢磨要不一年后干脆退出得了,这些神仙们打架,他一个化神小菜鸡跑去送菜干嘛?
却又听观星楼主笑道:“宁教主一年后尽可施为,不必担忧。况你那小弟子生平虽有坎坷,但勉强还算个天资卓绝之辈,只要不作死,臻至化神,千岁无忧是没问题的。”
宁无相顿时笑的比哭还难看,立即拱手拜道:“晚辈谨遵前辈之命。”
“呵。”观星楼主轻轻笑了声,突然出现在宁无相身前,冲他在嘴前竖起一根手指,道:“宁教主言重了,我又不是你的上级,何来遵命一词?观星楼到了,宁教主有空可以来坐坐,寒舍简陋,但一两杯清茶还是有的。”
“是!一定,一定!前辈慢走。”
大约在众弟子眼中教主一向阴冷可怖,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一脸谄媚的笑起来。
宁无相看着观星楼主带着那无言无语的傀偶,一齐落入苍莽茂密的十万大山之中,再不可见。
半晌,宁无相已飞入沙域上空,才收敛起那似乎凝固在脸上的谄媚笑容,重新变回日常阴鸷凶狠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心中乍然出现一股迫切感,合欢宗那小娘皮已到合道期,都能与无双府的清秋真君谈合作了。
看来自己也该准备冲击合道事宜,天魔教绝不能落于人后!
更莫谈,观星楼主疑似大乘,在背后拨弄风云,哪怕六大宗门之一的雪圣宗也不过如他掌间玩物。
宁无相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雪圣宗的落幕,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果然实力才是一切,瞧瞧观星楼这行事作风,从前他就奇怪为什么六大宗门动辄在诸派共同参与的大会上,每次都强调一遍观星楼属名门正派,一定要观星楼主坐他们旁边!
那时候,宁无相还不理解背后潜藏的意思,心说你们烦不烦,知道观星楼是你们名门正派了。
现在他懂了,观星楼可太名门正派了!
恐怕就算是观星楼主自己说自己是邪魔外道,六大宗门都不答应!
这就是大乘吗?
宁无相内心惊惧之后,涌起无限的澎湃,大丈夫当如是也!
总有一天他也要枯叶寺的那群秃驴上赶着跟人承认,本教主的天魔教也属名门正派!
……
一炷香前,金阑府郊外。
正蹲在一块大石上,数着灵石的宁无桓突然打了个喷嚏,忽耳边响起自家教主传音道:“臭小子!还不快跑?清秋老鬼来了!”
宁无桓立即打了个哆嗦,连忙传音回去,急急问道:“啊?那怎么办?”
宁教主在那头叹了口气,无奈道:“什么怎么办?你师父我一把老骨头先去替你挡挡!你快跑!”
宁无桓目露精光,回道:“老登慢走!我就等着继承天魔教呢!”
“滚——!”
宁无桓听到老登的怒喝,嘻嘻一笑,无所谓地撇了撇嘴,把倒在地上那堆碧莹莹的灵石,用乾坤袋重新收起。
瞧见身边正拿着竹条与藤蔓,在那里编“花篮”的白拂雪,好心提醒道:“道友,看在我们之前合作的份上,送你个最新消息,王家老祖来了,快跑吧,后会有期!”
白拂雪只呆了一下,望去时,宁无桓方才蹲的地方只剩余音回荡,人已不见踪影。
白拂雪立即三下五除二地把竹条与藤蔓随意捆紧,将身旁几个襁褓中正熟睡的婴儿,一个个放进他才编的背篓里。
然后背上背篓,贴上徐供奉送的千里符,一溜烟儿跑了。
他足足跑了一天一夜,期间除了停下喝口水外,一路偷摸溜入皇宫,本以为趁月黑风高夜,皇帝已经睡了。
于是轻手轻脚,悄无声息地推开高大的朱红殿门。
刚伸了个脑袋进去,与端坐在书案前,正伸懒腰活动一下的狗皇帝四目相对。
“晦气!”白拂雪在心里大骂一句。
心道这狗皇帝怎么变成夜猫子了,深更半夜还不睡觉?
默默把脑袋又缩回门后,无声关上殿门,转身欲走,就听殿内传来一声冷笑,厉喝道:“雪儿,给朕滚回来!”
白拂雪耷拉下脑袋,紧了紧肩膀上藤蔓做的竹篓背带,转身只好走进殿内,立在灯火通明的殿中,远远冲锦桓帝皮笑肉不笑地问安道:“皇上万岁,奴婢虽然这次没捞到什么灵石,但还是有给您带土特产回来。”
“哦?什么土特产?”
锦桓帝本来听着心里挺高兴,虽今早已得徐供奉传回的消息,说是金阑府被彻底抹平,王家老祖不知为何没有出现,其后又接到另外两位供奉的传信,说就连臧家、李家的老祖均未出现。
此次虽还是有一些死伤,但可算得大捷!
再看白拂雪没有缺胳膊少腿回来,难得心情不错地招招手,呼唤道:“拿来给朕看看。”
但当下一刻,看到白拂雪放在地上,那个粗陋竹篓里面的几个婴儿时……
锦桓帝不由额头青筋暴起,不可置信向白拂雪问道:“你别告诉朕你出去几天,就给朕生了几个孩子回来?”
白拂雪差点没控制住自己想要翻白眼的表情,心道:
狗皇帝你瞎吧,劳资是男的,生个屁的孩子!
但为了自己今后的计划,白拂雪只能咬咬牙忍了,他破天荒地走到锦桓帝脚边主动跪下,解开被发带扎起的雪白长发,然后脑袋枕在锦桓帝腿上,用一双湛蓝清澈的眸子凝望着锦桓帝,道:“奴婢看皇上子嗣多病,这几个孩子身体健康,您可以养来玩玩。”
锦桓帝对他的反常举动,一时搞得愣了愣,随即瞥了竹篓里的几个熟睡中的婴儿一眼,瞬间醒悟。
片霎眸色变得深邃,语气阴冷地质问道:“这几个,是王家的余孽?”
见白拂雪点头,锦桓帝顿时生出被忤逆地怒意,抬起白拂雪的下巴,冷冷质问道:“雪儿,朕有没有在走之前吩咐过,王家上下,无论男女老幼,皆杀无赦,不可妇人之仁?”
白拂雪亦是点头,凛然不惧,语气开始变得正常起来,回道:“我知道,所以我打算用青霜换他们一命。”说罢,口中唤出两字,“青霜。”
须臾,青霜剑已凭空出现锦桓帝面前,使得殿中温度陡降,“皇上!保护皇上!”
一旁的大太监福宝惊慌失措地喊起来,而殿内其余宫女与太监皆面露慌乱,几个暗卫登时从房梁下赶紧跳下来。
结果锦桓帝只是使了个眼色,喝令道:“都给朕滚出去!”
“皇上?”暗卫们还有些犹疑,但再看到锦桓帝凌厉的眼神后,只好都齐齐退出了殿内。
但依旧尽忠职守地把守在殿门口,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打量着有一个不好,就可以随时冲进去驰援。
锦桓帝见众人都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下他和白拂雪二人时,抚摸过白拂雪的侧脸,怒极而笑道:“雪儿,你在威胁朕?”
白拂雪望着锦桓帝一双犹如黑墨般深邃的眼中,此刻如覆盖了一层冰霜,满是冰冷无情之色。
不由眼前浮现出一日前,那个马车上以一种祈求般地眼神,仰视他的那个中年妇人。
她的双手白皙,细嫩如少女,一看平日就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此刻身上穿了件寻常农妇才穿得粗布麻衣,头发被一根带着毛边的布带挽着,不断跪在地上磕头,哭泣哀求道:“求求大人,求求两位大人开恩,我知道我们王家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但孩子们都是无辜的啊,他们最大的也才六个月,都不记事的!求求二位大人,求求大人们开恩呐!别杀他们好不好?杀我吧!杀我吧!我替他们去死!去赎罪!”
白拂雪眼神倏而变得坚定,摇摇头否定锦桓帝的说法,他道:“不是威胁,皇上,是交易,我用青霜换他们活着。”
他提议道:“皇上,你前月不是带我去过城郊的皇庄吗?那里把守严密,你让他们在那里长大,就替你种一辈子田。”
锦桓帝冷笑道:“若朕不答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