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的晚上,比年三十和年初一,倒是清静了不少。偶尔传来几声,小孩子们放鞭炮的脆响声,但整个大梨园村,还是相对安静了很多。
夜幕将整个村庄包裹,直到夜深人静,死亡一般的安静。
恩堂推开门,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在村外的草堆里,待了一整天。他不想回家,更是害怕回家,因为他知道,他这个家啊,已经不再是家了,什么是家?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他现在没了家人,那几间土房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是家,他现在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只是这夜里实在太冷,恩堂才不得不回家,否则这么冷的天,非把他冻死不可。
冻死也好,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死了,才不会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死了,心里就没有什么念想了。死了,也就跟这个坏透的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交集了。
恩堂的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推开屋门,屋子里冷冷清清,再也没有半点人气味,很多年前,他其实也是这样的屋子,也是这样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个人过日子,一个人面对白天和黑夜。只是后来,文信的到来,让他渐渐适应了这个屋子里,还有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可以跟他说话,跟他吃饭,跟他闹着玩。如今文信走了,他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
只是他已经习惯了跟文信一起过日子,当这份习惯突然消失,好像把人推进了万丈深渊,掉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让人措不及防,无法适应。
恩堂扶着炕沿,一个人坐在炕上,没有点煤油灯,就这么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坐着。他突然觉得害怕黑夜,如果点了煤油灯,屋子里有了光亮,看到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他会想到文信,文信曾经在炕上打滚,曾经在椅子上坐着,曾经趴在桌子上吃饭,这个屋子里,哪哪都有文信的身影。
恩堂叹了口气,一个人道:“走就走吧,只要文信以后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又想起昨天夜里,全族的人开会,他们做出的决定,他们把自己按倒在地上,他们一个个背叛自己,他们一个个针对自己。这些人,他们不是自己的族人,而是自己的仇人。
想到这,恩堂再次怒火攻心,又止不住的咳起来,一阵猛烈的干咳之后,一口鲜血,再次喷涌出来。
“唉。”恩堂擦了擦嘴角上的血,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都新中国了,可族里这些规矩,还是没有变,还是老样子,这些人啊,也没变,这辈子啊,估计也变不了喽。”
恩堂说完,爬上了炕,连衣服也没脱,看了看文信之前睡觉的枕头,说道:“觉得等过完年,我就能真正,过上舒心的日子。唉,看来,我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恩堂累了,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以前有文信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不管地里多忙多累,他也没有感到累过。只是今天,他怎么就觉得这么累呢,好像这一辈子的力气,都在今天用完了,他本以为今年这个年,是他过的最好的一个年,没想到,却是他这辈子,过的最差的一个年。
他忽然很想自己的爹娘,但是对于爹娘的印象,他有些模糊了,只是记得,自己小时候,爹得了病,没几天就躺在炕上死了。爹死了以后,又过了几天,娘也死了,娘死的时候,是在晚上睡觉,第二天他叫娘,叫了半天,也不见娘起来,连答应自己一声都不答应。
他听别人说,爹娘得的都是痨病,也不知道这个痨病,是什么病,为什么人得了痨病就会死?直到后来,他也得了痨病,但没有死,人们都说他福大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他有什么后福呢?
“爹啊,娘啊。”恩堂弱弱的喊了一声,又止不住的咳了半天,一口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恩堂呕吐完,无力的翻倒在炕上,嘴里依旧喊着:“爹啊,娘啊。”
他想自己的爹了,想自己的娘了,如果爹娘现在都还在,如果他们还都活着,自己也不至于现在这么业障,这么没人管,没人疼,这么孤苦伶仃吧。
“我说,你别翻来覆去的,瞎折腾行吗?要是睡不着,就去外面站着,省的吵得我也睡不着。”王氏抱怨汉堂:“都一晚上了,不是叹气,就是翻身的,我看你啊,活该睡不着。”
“唉。”汉堂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恩堂现在怎么样?”
“能怎么样?照常过日子吧。”王氏道:“你看看你们刘家门里,都是些什么人,干这种没良心的事,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晚上睡不着,知道自己胸口难受,老族长呢?哼,我看他倒不见得,觉得对不起恩堂,没准现在,他正躺在恩堂送的那袋白面上,呼呼大睡呢。”
“别瞎说。”会堂道:“他是族长,是咱长辈,你得尊重他。”
“我尊重他?”王氏一脸的不屑:“他得有让我尊重的地方,要不是他逼你,你现在能觉得良心疼吗?现在国家都说,要消灭封建思想,你们啊,我看就得先消灭老族长。”
汉堂翻了个身:“越说越来劲了是吧?没完没了了。”
“哼。”王氏翻过身去,背对着汉堂,只是用手轻轻的给小文利,掖了掖被子:“你要是真的心里觉得愧疚,现在就下炕,去看看恩堂吧。文信这一走,可把他闪着了,你想想吧,以前恩堂和文信待在一个屋子,两个人还能说说话,都成习惯了,现在呢?文信一走,恩堂得有多不习惯?多冷清啊”
“嗯。”汉堂道:“要不,我现在过去看看恩堂,恩堂这个人啊,还真仗义,能让会堂哥去接文信,这气度,一般人还真做不出来,就冲这点,我心里一百个佩服。”
“去看看吧,也省的你在炕上烙馅饼。”王氏道。
汉堂起身,披上衣服,准备出门去看恩堂,可转念一想,又放下衣服,不去了。
“怎么了,不是要去找恩堂吗?”王氏问。
“算了,不去了,这时候去,肯定会给恩堂添堵,他现在心里指不定多烦我呢。”汉堂道:“等过几天吧,等他消消气,我再去跟他解释,他现在肯定还在气头上。”
王氏不以为然:“刚才还说,人家恩堂有气度,让你佩服,现在又说人家在气头上,你这不前后矛盾吗?”
“哎呀,我说你怎么这么多话呢,快睡吧,睡吧。”恩堂闭上眼睛,他其实是怵头,觉得自己没脸再见恩堂。
夜色漫漫,今天的这个夜晚太漫长,太寒冷,真希望天早点亮,天亮了,人们起床了,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仿佛都可以翻篇,都可以被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