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破开墨汁般浓稠的夜,逆流而上。白日里两岸青山如削,猿啼凄厉,入夜后,便只剩了这永不止歇的涛声,沉重地拍打着船舷,也拍打着每个人的神经。白日里那些生龙活虎的身影,此刻也多蜷在舱中,借着船身摇晃的节律,沉入短暂的、不安的梦乡。唯我,依旧裹着一身江风湿冷的寒气,独立于前哨快船的船头。手中凤嘴刀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脉,成了这无边夜色里唯一的定锚。
江水在脚下翻滚呜咽,船身起伏颠簸,脚下甲板湿滑冰凉。夜风卷着水沫,抽打在脸上,生疼。浑浊的江涛之下,不知潜藏着多少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随时准备撕裂脆弱的船板。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水路,便是那登天路上第一道催命的鬼门关!我须发皆被水汽打湿,紧紧贴在脸颊和冰冷的铁甲上,唯有一双眼睛,鹰隼般在暗沉的水面与两岸模糊的山影间逡巡。
突然,一阵异样的喧嚣撕破了涛声的幕布,从船队后方的暗影里猛地炸开!火光骤起,映红了江面一角,不是营火,而是仓促点燃、带着惊慌意味的火把!人声、兵刃交击的脆响、惊惶的呼救声,混杂着粗野的、绝非军旅的呼哨与叫骂,被风狠狠卷了过来!
“水匪!是水匪劫粮船了!”了望哨兵变了调的嘶吼瞬间刺穿了整支船队的死寂。
主舰方向,急促的金锣声当当作响,尖锐地切割着混乱的夜。灯火次第亮起,甲板上人影奔突,如同被惊扰的蚁巢。不多时,中军令旗挥动,各船主将速集主舰议事!
我足下发力,船头猛地一沉,人已如离弦之箭,借着船身起伏的力道,几个起落便掠过相连的船板,稳稳落在主舰宽阔的甲板上。火光通明,照见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主公刘备面色沉凝如水,立于舰首,军师庞统站在他身侧,羽扇轻摇,火光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他目光扫过匆匆赶至的诸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江风的呼啸:“后队粮船遭劫,贼人熟知水道,进退如风,必是此间积年老匪。粮草乃大军命脉,不容有失!需一勇将,即刻率精锐快船反扑,夺回粮秣,斩尽贼寇,以儆效尤!”
话音未落,魏延已一步踏出,甲胄铿锵作响,抱拳朗声道:“末将愿往!定叫那些水耗子有来无回!”他年轻气盛,眼中战意熊熊燃烧,目光睥睨,有意无意扫过人群,最终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些许毛贼,何须劳动老将军?您这把年纪,还是安心在舱中歇息,免得这江风颠簸,闪了腰骨!”
他身后的几个年轻部将也发出几声压抑的低笑,目光在我斑白的鬓角和沉重的甲胄上逡巡,那意味不言自明:老朽,不堪驱驰。
主舰上死寂一片,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愈发喧嚣的后方喊杀声交织。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我身上。主公眉头微蹙,嘴唇动了动,似要开口。庞统却抢先一步,羽扇轻点,目光如两枚冰冷的钉子,穿透摇曳的火光,牢牢钉在我脸上:“黄老将军,意下如何?”
那目光里没有信任,也没有轻视,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探询——降将黄忠,你究竟还有几分气力?几分血勇?值不值得主公托付这入川的第一战?
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魏延那刺耳的嗤笑,年轻将领们无声的鄙夷,还有庞统那洞穿一切、等待答案的眼神……长沙城下那冰冷的屈辱感,混杂着数十载沙场未曾熄灭的烈性,轰然在胸中炸开!
我猛地抬头,白发在火光中根根如针!一步踏出,脚下甲板发出沉闷的呻吟。没有任何言语,只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刀痕的手,摊开在庞统面前。掌心向上,纹路深刻如沟壑,带着铁与血浸透的沧桑。
庞统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嘴角那抹难以捉摸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他不再多言,从令箭壶中抽出一支黝黑冰冷的令箭,轻轻放入我掌心。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和灼热。我五指猛地收拢,将那支承载着试探、质疑乃至侮辱的令箭死死攥住!指节爆响,仿佛要将它捏碎!
转身,甲胄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我大步走向船舷,对着黑暗中待命的几艘轻捷快船厉声喝道:“敢死之士何在?随老夫杀贼!”
声音不高,却如金石交击,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瞬间盖过了江风与远处的厮杀!几个原本隶属前哨、素知我平日沉默的老兵,猛地挺直了腰杆,眼中爆发出异样的神采,齐声应和:“愿随老将军死战!”
快船如离弦之箭,劈开墨黑的江水,逆着主船队的方向,朝着那片混乱的火光与杀声疾驰而去。风更烈了,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水匪特有的、混杂着鱼腥与汗臭的体味扑面而来。身后主舰上的灯火迅速缩小、黯淡,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前方,那几艘被劫持的粮船轮廓在火光中扭曲晃动,影影绰绰间,可见无数矫健凶悍的身影在船上跳跃、呼喝,刀光闪动,守粮的军士正在节节败退。
我立在快船最前端的尖角,单手持刀。凤嘴刀长长的刀柄末端深深抵在船板上,冰冷的江水不断泼溅上来,打湿了衣甲下摆,寒意刺骨。快船在湍急的江流和匪船搅起的乱波中剧烈颠簸,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船身每一次剧烈的倾斜,都足以将人甩入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江涛。
船头猛然撞入一片被火光照亮的浑浊水域。前方一艘匪船上,一个赤膊的疤脸大汉正狂笑着指挥手下搬运粮袋,火光映着他脸上狰狞的刀疤和满口黄牙。他猛地发现了我们这几艘不速之客的快船,狂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野兽般的嘶吼:“又来几个送死的!给我射!撞沉他们!”
密集的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匪船上泼洒下来!身边的敢死士立刻举起藤牌,箭矢笃笃地钉在盾面上,力道沉重。几支漏网的劲弩擦着我的甲胄飞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快船在操舟老手的驾驭下,如同游鱼般险之又险地避开匪船笨重的撞击,船身擦着对方船舷掠过,木料摩擦发出刺耳的呻吟!就在两船交错、距离最近的刹那!
我动了!
一直深深抵在船板上的凤嘴刀刀柄,猛地爆发出积蓄已久的力量!船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借着船身被波浪抛起、向上跃升到最高点的瞬间,我整个人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强弓射出的重箭,冲天而起!
身体拔升,脚下是翻滚的浊浪和摇晃的船影。江风灌满衣甲,发出猎猎声响。那疤脸大汉惊愕抬头,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扭曲跳动,映出他眼中瞬间放大的恐惧!
“老匹夫找死!”他狂吼着,挥起一柄沉重的鬼头刀,朝着尚在空中的我,带着恶风,全力向上撩劈!刀势狠辣,意图将我连人带刀劈落江心!
半空中,无依无凭。下方是汹涌的江涛和敌人狰狞的刀锋。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丹田中那沉寂了太久、几乎被世人遗忘的滚烫洪流,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冲开所有岁月的冰封!全身的气力,毕生的战意,尽数灌注于握刀的右臂!凤嘴刀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渴望已久的清越龙吟!
借着身体下坠的千钧之势,迎着那撩劈上来的鬼头刀,我的刀,动了!
没有花巧,没有退避,只有一道自上而下、撕裂黑暗的惨白匹练!
“开——!”
一声暴喝,如雷炸响,压过了所有喊杀与波涛!
刀光!
一道前所未有的、纯粹而暴烈的刀光,仿佛将九天之上的冷月拽落凡尘,又似把积蓄千年的雷霆瞬间释放!它自半空倾泻而下,带着斩断一切、劈开一切的意志!
嗤——啦——!
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撕裂声刺破耳膜!
那疤脸大汉全力劈出的鬼头刀,连同他那粗壮的手臂,在那道惨白刀光下,如同朽木枯枝般应声而断!断刃和残肢伴随着大蓬滚烫的鲜血,被狂暴的刀气裹挟着,狠狠砸向后方拥挤的水匪!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刀光去势未绝!
它斩断了鬼头刀,斩断了手臂,更挟着无匹的威势,狠狠劈落在匪船的船舷之上!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那由硬木打造的坚固船舷,竟被这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的一刀,生生劈开一道巨大的豁口!碎裂的木块、缆绳、以及几个倒霉水匪的身体,如同被巨锤砸碎的西瓜,混合着浑浊的江水,猛地向四面炸裂开来!
这一刀之威,竟似劈开了整条大江!
汹涌的江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猛兽,疯狂地从那巨大的破口涌入匪船!匪船猛地向豁口一侧剧烈倾斜,船上的水匪猝不及防,如同下饺子般惨叫着滚落入冰冷的江水中!火光、血光、被刀气激起的漫天水雾,混合在一起,将这一片江域映照得如同白昼地狱!
快船上的敢死士们看得目眩神驰,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震天的狂吼:“杀——!”
“老将军神威!”
喊杀声震动了整条江面。残余的水匪肝胆俱裂,哪里还有半分抵抗的勇气?要么跳江逃命,要么跪地乞降。敢死士们如猛虎下山,迅速控制了残局。
当快船押着俘虏、拖着残破的匪船,载着夺回的粮秣,缓缓靠回主舰时,天色已近黎明。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但江面上依旧残留着厮杀后的血腥与水汽。
主舰甲板上,灯火通明。刘备、庞统,以及魏延等众将,早已闻讯等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手中那柄凤嘴刀上。
刀身依旧冰冷,雪亮的刃口在晨曦微光下流转着一层淡淡的青气。几滴未曾被江水完全冲刷干净的、浓稠发黑的血珠,正沿着那森寒的刀锋缓缓滑落,坠落在甲板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
夜风拂动我的须发,甲胄上凝结的水珠和暗红的血渍混在一起。我沉默地立在船头,胸膛微微起伏,白发在微光中飘拂。方才那惊世一刀,仿佛抽空了积攒许久的精气,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但这疲惫之下,却有一股滚烫的、久违的畅快在四肢百骸奔涌。
一片死寂。只有江水拍打船舷的呜咽。
庞统的目光,从那滴血的刀锋,缓缓移到我脸上。他手中的羽扇,不知何时已停止了摇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所有的试探、所有的揣度、所有的冰冷算计,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灼热的惊叹。
忽然,他猛地抚掌!
啪!啪!啪!
清脆的击掌声在寂静的晨光中格外响亮,打破了所有的凝滞。
“好!好!好一柄宝刀!” 庞统的声音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激越,脸上那惯常的莫测笑意此刻完全舒展开,化作由衷的赞叹,“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更难得是执刀之人,胸中这股焚天煮海、老而弥坚的烈性!宝刀未老,壮心未已!”
他羽扇霍然指向西方,指向那晨光中依旧苍茫如巨兽脊背的群山轮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与狂放:“黄老将军!有此神锋开道,何愁那蜀道不开?何惧那西川雄关?!哈哈哈哈!”
朗笑声中,他手中那柄一直紧握的羽扇,竟因这畅快的大笑而脱手滑落,直直坠入船外奔流不息的江水中,眨眼便被浑浊的浪涛吞没,消失无踪。他却浑不在意,目光灼灼,只牢牢锁定在我,以及我手中那柄饮血归来的凤嘴刀上。
东方,第一缕金色的晨曦终于挣脱了群山的束缚,刺破云层,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浩荡的江面上,也泼洒在主舰高耸的桅杆和猎猎作响的“刘”字大旗之上。那旗上狰狞的猛兽在金光中仿佛活了过来,对着西边那连绵无尽的、沉默而险峻的群山,发出无声的咆哮。
江风带着水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掠过甲板。我缓缓抬起手中刀,冰冷的刀身映出我沟壑纵横的脸,也映出头顶那方被晨曦染成金色的天空。刀刃上最后一点残血,在初升的阳光照射下,红得惊心动魄。
船队,正劈开金光粼粼的江波,坚定地驶向那巨兽蛰伏般的群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