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却顽强地驱散了陈默意识边缘浓稠的黑暗。
是水。
冰凉的、带着一丝清甜的水,正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浸润着他干裂灼痛的嘴唇和喉咙。那感觉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又真实得令人心悸。它像一道细微的电流,刺穿了包裹着他灵魂的麻木和剧痛的壁垒,将一丝微弱的知觉拽了回来。
陈默沉重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视野模糊、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摇曳的应急灯光晕染开一片昏黄的光影。在这片光影的中心,一个瘦小的轮廓正跪在他身边,微微俯着身。
是小雅。
她小小的手里,正捧着那块已经变得半湿的粗布片。她小心翼翼地将布片一角卷起,像捏着一只小小的、装着生命之水的容器。她的小脸紧绷着,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一种笨拙的、却无比认真的决心。她正用这块湿布,极其轻柔地、一下一下地,沾湿他干涸开裂的嘴唇。
每一次冰凉的触感,都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唤醒一丝被剧痛和濒死感压榨殆尽的生机。
陈默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呻吟。这声音惊动了小雅。她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鹿,捧着湿布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瞬间又涌上了熟悉的恐惧,下意识地想后退。
“别……怕……”陈默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努力地想扯动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抚的表情,但剧痛让他的脸部肌肉僵硬无比,只能勉强牵动一下眼角。
他的目光,艰难地落在小雅紧握的湿布上,又缓缓移向她那双充满惊惧和犹豫的大眼睛。那眼神里,传递着无声的恳求:别走……继续……我需要那点水……
小雅僵在原地,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看看陈默那张被剧痛扭曲、苍白如纸的脸,又看看自己手里那块能带来清凉的湿布。恐惧和一种更原始的、想要帮助眼前这个濒死之人的冲动在她小小的身体里激烈交战。
最终,那点微弱的、被陈默眼神里的恳求点燃的善意,压过了恐惧。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小心翼翼地凑近。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轻柔,也更加坚定。她不再仅仅沾湿他的嘴唇,而是尝试着,将湿布卷起的一角,轻轻地、试探性地抵在他干裂的唇缝间,让那一点珍贵的、带着清凉甜意的水滴,缓缓渗入。
那一点甘泉,如同沙漠中的第一滴雨,瞬间在陈默干涸灼烧的喉咙里蔓延开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生机!他贪婪地、本能地吮吸着布片上那微乎其微的水分,喉咙里发出满足又痛苦的吞咽声。
小雅看着他吞咽的动作,眼中那纯粹的恐惧又消散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紧张和成就感的亮光。她更加专注地重复着动作,小心地卷起湿布,沾水,再小心地喂给他。
这简单的动作,在这冰冷绝望的地下空间里,却如同最神圣的仪式。一个被罪恶感压垮的濒死之人,一个被恐惧吞噬的无辜孩童,通过一块粗糙的湿布,通过那一点来之不易的清水,建立起了一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之链。
几口微凉的水咽下,陈默的意识似乎被撬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剧痛依旧如影随形,右臂沉重麻木得如同不属于自己,但那股冰冷的、将他拖向深渊的脱力和眩晕感,似乎被这微弱的水流和眼前小雅专注的小脸,稍稍冲淡了一些。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转动,落在了不远处刘大奎那彻底静止的身影上。魁梧的身体一动不动,像一块冰冷的岩石。连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呼吸声也彻底消失了。死亡,已经带走了他。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物伤其类的沉重感再次攫住了陈默。刘大奎死了。死在这冰冷、黑暗的地下,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可能的、更黑暗的终点。
不!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混沌的意识里炸响!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现在死!小雅还在这里!这个刚刚鼓起勇气向他递出善意、试图用清水维系他生命的女孩,还被困在这片地狱里!他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
求生的意志,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在那一口口清水的滋润和小雅眼中专注光芒的映照下,“轰”地一声燃烧起来!这火焰猛烈地灼烧着他残破的身体,带来更尖锐的剧痛,却也驱散了那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死亡阴影!
他必须活下去!哪怕只为了带小雅离开!哪怕只为了让她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能够真正看到外面的天空!
“水……”陈默的喉咙里挤出更清晰一点的音节,目光渴求地看向那汪不断涌出的清泉。
小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小小的身影敏捷地站起来,捧着那块湿布,快步跑到水洼边,小心翼翼地将布片完全浸入清冽的水流中,让它吸饱水分。水花溅在她冰冷的小手上,带来一丝凉意,她的动作却比刚才更加熟练,带着一种肩负重任的使命感。
她跑回来,再次跪在陈默身边,将吸满清水的湿布卷好,更加熟练地喂给他。清凉的水流滋润着陈默干涸的身体,也浇灌着他心中那株名为“活下去”的、濒死的幼苗。
几口清凉的水下肚,陈默感觉身体里似乎恢复了一丝微乎其微的气力。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那只尚且完好的左手。剧痛依旧,但手指似乎能更听使唤一些了。
“丫头……”他喘息着,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微弱的力气。“……帮我……坐起来……”
小雅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被决心取代。她放下湿布,小小的身体靠过来,用尽力气,用自己瘦弱的肩膀,顶着陈默沉重的后背,帮助他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撑坐起来。
这个过程充满了痛苦,每一次移动都让陈默眼前发黑,冷汗涔涔。但他咬紧牙关,忍受着,配合着小雅微弱的推力。终于,他背靠着冰冷的货箱,半坐了起来。这个简单的姿势变化,让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周围的环境,也让他胸腔的压迫感减轻了一些。
他喘息着,目光扫过那汪不断扩大的清澈水洼,扫过刘大奎冰冷的尸体,最终落回身边小雅那张带着紧张和一丝期待的小脸上。
“你……也喝……”陈默示意那水洼。
小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点点头,自己跑到水洼边,学着陈默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捧起一点清水,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喝起来。冰凉清甜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恐惧带来的干渴,让她苍白的小脸上恢复了一点点血色。
陈默看着她喝水,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又明亮了一分。他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必须找到出路!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根不断涌出清水的管道。水流稳定,带着凛冽的气息。这水从废弃医院的旧管网中来……这意味着,这条管道,很可能连接着上方那个废弃的镇医院!那里……或许有通往地面的通道?
一个模糊的、带着巨大风险的希望,如同黑暗尽头的一颗微星,在陈默心中亮起。他需要力量,需要恢复更多体力。
“丫头……”他看向小雅,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再帮我……弄点水……我们……需要力气……”
小雅看着他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带着决绝和求生欲望的光芒,用力地点了点头。她再次拿起那块湿布,跑向水洼。这一次,她的脚步似乎更加坚定,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黑暗迷宫中一束执着移动的微光。
陈默靠在冰冷的货箱上,感受着体内那点微弱的生机在清水的滋润下缓慢复苏。剧痛依旧,死亡的阴影并未远离,但心中那根名为“责任”和“救赎”的弦,已经被重新绷紧,发出铮铮的低鸣。
活下去。”带她离开。
这念头,不再是黑暗中划亮的火柴,而是即将燎原的、用意志点燃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