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墙壁如同吸饱了湿气的海绵,寒意透过汗湿的背心,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修平瘫坐在墙根,头颅低垂,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咙深处残留的血腥味和那股冰冷金属囚笼的腐朽气息。刚才那汹涌灌入的、属于“R-07”的记忆碎片——冰冷的巨大空间、无声移动的白色防护服、那扇刻着编号的金属门、以及那声扭曲的“痛”——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他的意识深处,带来阵阵灼烧般的眩晕和恶心。
“R-07”…
那个冰冷的编号,如同无形的锁链,死死勒住他的心脏。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因为剧痛和极度的惊恐而微微颤抖,视线穿过散落的、沾着水渍的资料纸页,死死锁定在几米外那个依旧静静躺着的少女身上。
她穿着他那件过于宽大的旧t恤,蜷缩在榻榻米上,像一只被暴雨打湿后遗弃的雏鸟。湿漉漉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长睫紧闭,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那份死寂,与刚才记忆洪流中那扭曲的恐惧和痛苦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
她到底是什么?那个编号…代表着什么?父亲的研究所…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手臂内侧深处,“共生节点”的沉重悸动感并未完全平息,带着一种疲惫的余震。麻木的刺痛中,那块皮肤下隐约浮现的幽蓝色纹路,似乎因为刚才剧烈的信息冲击而变得更加清晰了一点,如同冰层下缓慢蔓延的、非人的脉络。修平下意识地用右手按住左臂,指尖能感觉到皮肤下那细微的、冰冷的异样感。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维。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不能和这个…这个带着“R-07”编号的、体内囚禁着非人痛苦的“源点”…单独待在这个狭小的、散发着霉味和焦糊味的囚笼里!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每一秒都像是在冰冷的深水中下沉。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他——逃离!离开这个房间!哪怕只是去呼吸一口外面冰冷的、带着雨水气息的空气!
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从冰冷潮湿的地板上撑起身体。双腿如同灌了铅,左臂的麻木酸胀和掌心的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落满灰尘的置物柜才勉强稳住身形。
柜门因为他之前的粗暴动作还敞开着,里面杂乱的衣物散发着馊味。他看也没看,目光死死盯着那扇歪斜的、通往走廊的拉门。
一步…两步…
他拖着沉重疲惫的身体,像个宿醉未醒的流浪汉,跌跌撞撞地挪到门边。手指颤抖着抓住冰冷的门框,用力拉开。
“哗啦——”
一股远比室内更加冰冷、带着雨后清晨特有清新感的空气,猛地涌了进来,吹拂在他汗湿的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微弱的清明。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从尽头窗户透进来的晨光,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冰冷的光影。青叶庄这栋破败的公寓楼,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出一种与世隔绝般的死寂。
修平几乎是逃也似的迈出门槛,反手将拉门在身后轻轻带上。他没有完全关上,留下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他背靠着冰冷的走廊墙壁,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
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裸露的皮肤,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贪婪地呼吸着,试图用这清冷的空气驱散肺腑里残留的消毒水味和焦糊气息,驱散脑海中那冰冷的金属囚笼和刻着“R-07”的巨门幻影。
然而,手臂深处的沉重悸动和皮肤下那幽蓝纹路的冰冷触感,如同无形的锁链,时刻提醒着他——他逃不掉。他和房间里那个沉睡的、带着编号的“源点”,被这该死的“渡鸦之印”死死捆绑在一起。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那扇布满灰尘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变得明亮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惨白的颜色,带上了清晨特有的、微弱的暖意。
就在这时——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修平的身体猛地一僵!埋在膝盖里的头瞬间抬起!
是小夜!
那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非人的、空洞的死寂,也不是记忆碎片中扭曲的电子音,而是…一种带着点迷茫的、极其沙哑的、属于人类少女的…气声?
修平的心脏骤然收紧!他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门缝里传来的动静上。
房间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布料摩擦榻榻米的窸窣声。很慢,很无力。
接着,是几声压抑的、如同呛水般的微弱咳嗽。
然后…是脚步声?
极其虚浮、拖沓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缓慢地、艰难地向着门的方向挪动…
修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冰冷的地板。她要出来?她醒过来了?她…现在是什么状态?
脚步声停在了门后。
短暂的寂静。
然后,那扇歪斜的拉门,被从里面,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拉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
清晨微弱的、带着暖意的光线,从走廊窗户斜射过来,刚好穿过门缝,照亮了门后那个纤细、脆弱的身影。
小夜。
她依旧穿着那件过于宽大、袖子边缘焦黑的旧t恤和松垮的运动裤,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凌乱的黑发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很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生锈齿轮转动般的僵硬感,抬起了头。
清晨的光线,如同流淌的、带着温度的溪水,温柔地抚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
修平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的、如同枯井般的死寂。
那双眼眸,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极其干净、极其剔透的…琥珀色。
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清澈见底,倒映着门外渗入的、带着尘埃飞舞的光束。
里面不再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虚无。
而是…一种纯粹的、巨大的、如同初生婴儿般的…
迷茫。
她微微眯着眼,似乎被光线刺得不舒服,长长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密的阴影。她看着门外瘫坐在走廊墙壁下的修平,那双新生的、如同琥珀般清澈的眸子里,只有一片全然陌生的、巨大的困惑。
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记忆。
只有一片被晨光照亮的、空白的迷茫。
修平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双在晨光中苏醒的、如同琥珀般清澈的眼睛,看着那份全然陌生的、巨大的茫然。
手臂内侧的“共生节点”依旧沉重地悸动着,皮肤下的幽蓝纹路冰冷刺目。
但眼前这个站在晨光与门扉阴影交界处的少女,却像一张被强行擦去所有过往、只剩下纯粹空白的…新纸。
冰冷的编号“R-07”与眼前这初生般的迷茫,形成了最残酷、最令人心悸的割裂。
阳光,第一次洒进这个冰冷的故事,却只照亮了更深沉的、关于“存在”本身的深渊。